老人離開了。
偌大的酒吧裏便再度隻剩下魔女小姐一人。
她坐在高腳凳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軟綿綿地斜倚著吧台。
魔女不可能會喝醉,但人類卻不行,人類孱弱的軀體無法戰勝酒精帶來的負麵影響,而如今以人類姿態喝了不少酒的魔女小姐自然有些不勝酒力。
她甚至爛醉如泥。
四肢都已經不聽使喚,擱在凳子橫杠上的腳像踩在棉花上,魔女小姐伸出手想抓住麵前還剩最後一點酒的杯子,但五根手指指尖都有隱約的麻痹感,後來整條胳膊好像都在發抖。
既然如此,魔女小姐索性放棄了。
開擺!
她對她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態度。
反正已經身處穀底了,那無論是往哪裏走都隻會是上升。
所以……
所以魔女小姐忽然忍不住把頭垂下來,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的骨頭,她把臉埋在臂彎裏。
有點難受。
胃裏在翻江倒海,剛喝下去的放了冰球的威士忌灼熱地燃燒起來,像團火,讓她的整個胃扭曲,畸形,像被隻無形的手攥緊了死命地拉扯。
魔女小姐虛弱地慢慢吐了口氣,卻並未把姿態由人類轉回魔女,而是感受胃裏的絞痛,皺著眉咬著唇,攥緊拳頭把身體蜷縮成一團。
不知為何,她忽然又想起了江酒——討厭的,可惡的,惡劣的,陰魂不散的江酒。
如果是平時,如果江酒沒有跟前女友去什麽莫名其妙的世界探索遠古遺跡,如果現在並不是她一個人在這裏喝酒而是有江酒陪著,那情況是否又會跟現在不同?
想想江酒會怎麽做。
江酒會……她雖然很討厭,很可惡,很惡劣而且還陰魂不散,但她也同樣善解人意。
如果是江酒陪著她喝酒,那江酒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發現她喝醉了,她胃裏難受,然後邊嘲諷她不自量力是個笨比,邊溫柔地給她去倒熱水,甚至能立刻摸出板止痛藥出來。
——雖然無論是江酒還是她都明白,如果她想快速止痛的話根本就不需要什麽熱水或是止痛藥,隻要轉變回魔女的姿態就好。
但她們倆都習慣裝作不知情的樣子。
就像過家家,魔女小姐很幼稚地裝聾作啞,江酒也不拆穿她,相反,江酒甚至非常配合地跟她一起過家家。
這麽想想,江酒真的是太溫柔了,魔女小姐簡直想要……
想要把她拴在身邊,讓她哪兒都去不了。
隻可惜魔女小姐做不到。
所以她隻能慘兮兮地縮在吧台邊,捂著肚子,咬著嘴唇,微微酸楚地睜大眼睛。
她想哭。
但那太幼稚也太蠢了,所以她不能哭。
她隻是趴在吧台上,矯情得像個人類小女孩一樣,恨恨地在心裏罵江酒。
可魔女小姐忽然又有種預感——就像往日她說了江酒壞話然後江酒會突然出現在她身旁那樣,如今壞女人是否會悄然從她身後的暗處走出,沒聲沒息地來到她身後,伸手蒙住她的眼睛,用那讓她再熟悉不過的陰陽怪氣語氣嘲諷她?
她忽然期待起來。
而遠在天邊的壞女人仿佛聽到了她的呼喚,真的如她想象那般回到了酒吧,變得近在眼前。
噠噠噠。
魔女小姐聽到身後響起小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動靜。
她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下意識轉過頭——卻看到了銀發的魔女潘多拉,而不是壞女人江酒。
魔女小姐愣了愣,思緒有片刻中斷,接著很快就反應過來。
她自嘲地笑了笑,卻並未轉回魔女的姿態,而隻是以人類被酒精和胃痛折磨的軀體麵對潘多拉,甚至沒有掩飾她如今虛弱的模樣。
“有事麽?”
魔女小姐把頭轉過去,沒看潘多拉,就這麽低聲問。
潘多拉在魔女小姐身後停住,低著頭打量魔女小姐如今這幅狼狽姿態,搖了搖頭:
“你以前不會這樣的。”
“這樣?”魔女小姐眯著眼,懶散地趴在吧台上,看眼前酒杯裏被染成琥珀色的冰球,“哪樣?”
“像人類一樣,纖細而脆弱,敏感又易碎。”
潘多拉盯著魔女小姐的背影,語氣毫無波動地說:
“結果事到如今,你真的被江酒從雲端拉下,變成和人類相差無幾的存在了。”
“雲端?”
魔女小姐聽到這個詞嘴角忽然勾了起來,或許是嘲諷或許是無奈,總之她語氣複雜地說:
“什麽是雲端?為什麽會有雲端?說不定一開始就不該有這個概念,我以前那樣隻是因為我沒有遇見江酒,遇到這壞東西……”
她咬牙切齒地念完某個罪孽深重之人的名字,眼角卻稍稍往下耷拉了點。
“魔女總會無可救藥地愛上一個人,不是麽?”
緘默魔女把下巴抵在冰涼的吧台上,輕輕以指尖輕輕敲擊酒杯:
“在遇上那個人之前,魔女可以冷豔,可以崇高,可以聖潔,可以像座冰山怎麽樣都不會被點燃——但如果她們遇到了那個人,她們會忽然變得熱烈起來,焰火般地綻放,春暖花開。”
“所以不也很正常嗎?”她無聲地微笑,“關於我會愛上江酒這件事。”
“……”
潘多拉忽然陷入了沉默。
香薰蠟燭還在搖曳,魔法壁爐仍舊燃燒,緘默魔女爛醉如泥,癱在吧台旁的高腳凳上輕聲細語地自說自話。
潘多拉覺得……如果不是她出了問題,那大概率就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所以她試圖證明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
“可你不是魔女,緘默,就算你假扮了好多年的魔女,你的本質依舊是……”
“依舊是什麽?”緘默魔女似乎覺得潘多拉這話有些可笑,“就算我不是魔女,我就不能像魔女那樣愛上一個人了?”
“你當然……”
“我當然可以,”魔女小姐第二次打斷了潘多拉的話,“所以這樣就夠了。”
她垂著眸子,以朦朧醉眼盯著眼前的香薰蠟燭,似乎覺得那跳躍的火苗很有趣,而她接下來說出的話仍舊像是叛逆期的少女般幼稚而簡單:
“我不是魔女,但我可以是魔女,不過我是不是魔女都不重要,潘多拉,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有愛上江酒的權力,我就是喜歡江酒,我就是想要和她永遠在一起,我想跟她……用她的話來說,我們倆就算在一起也隻能互相折磨到白頭?不過不重要,既然她願意折磨我,那我很樂意奉陪。”
明明喝醉了酒,身體已經不聽指揮,可思維卻異常靈活。
但很顯然作為旁觀者的潘多拉似乎並不這麽認為,她盯著魔女小姐看了會兒,緩緩說:
“你喝醉了。”
魔女小姐聞言立刻反駁:
“我沒醉!我還很清醒……我從來沒這麽清醒過,你懂麽?我從來都沒像現在這麽清醒過!”
她的語氣越來越熱烈,聽得潘多拉心情也越來越複雜。
“我聽江酒說,”潘多拉低聲告訴魔女小姐,“發酒瘋的人絕對不會承認自己喝醉了。”
“……”
魔女小姐聞言猛地抬起頭,她表情凝重地盯著潘多拉看了好一會兒,接著像範進中舉那樣綻開了笑容:
“江酒。”
她念了一遍壞女人的名字:
“江酒,江酒,江酒……為什麽是江酒說?潘多拉,你為什麽會不自覺地引用江酒對你說過的話,你就沒想過麽,從來都不肯信任人類的你為何會這麽信服江酒……”
“那是因為你也愛上江酒了啊!”
魔女小姐像法官那樣敲下法槌,如此草率地便給出了判決。
潘多拉呆若木雞。
她下意識想反駁,想像往常那樣用最有力最簡單的事實說話,用證據證明她沒有像魔女小姐一樣愛上江酒……但她剛張開嘴,就覺得思維忽然黏滯起來,甚至不能組織出通順的詞句。
她無法否認。
她無法告訴魔女小姐她沒有愛上江酒。
而魔女小姐則似乎早就猜出了她如今會有的反應,所以她忍不住拍著吧台哈哈哈地大笑,一直笑到眼角有淚溢出來。
“果然!”魔女小姐滿臉傻氣地說,“你果然也愛上江酒了!”
“……”
潘多拉隻能沉默。
她盯著魔女小姐,心想或許這樣也好,喝醉了之後至少能發泄一下,雖然看起來有點狼狽,但至少不會把人給憋壞了。
……對吧?
可她又有些遲疑,於是低聲問魔女小姐:
“你真的……沒事吧?”
魔女小姐瞥了她一眼,冷哼一聲,轉過頭看向被擺在吧台桌麵的酒杯,伸出根手指戳了戳,差點把那隻酒杯戳倒。
“我當然……沒事。”
魔女小姐打了個酒嗝,又狠狠地使勁戳了幾下那隻酒杯,接著說:
“我從來沒感覺自己像現在這麽好,我……等江酒那壞東西回來之後,我一定不會再讓她離開我了,我要狠狠地……抱住她!狠狠地親她!我要告訴她我愛她,要她履行上次她說過的話,她上次……說回來之後就跟我結婚對吧,我連婚紗跟戒指都準備好了!”
她或許真的醉了,所以都已經開始瘋言瘋語了。
潘多拉聽得瞠目結舌。
可到最後潘多拉看到魔女小姐忽然軟耷耷地趴下去,把大半個身子貼在吧台上,臉頰潮紅表情委屈又寂寞,咬著嘴唇說:
“等江酒回來了,我一定要告訴她……在她不在的這些天,我究竟有多麽的……
“……想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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