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芽糖沒死。

但即便如此小姑娘也被嚇得不輕。

斷指的痛苦再加上這些天覆蓋在伊甸站之上讓人壓抑到幾乎無法呼吸的惡靈陰影,共同疊加出足以輕鬆摧垮成年人心智的沉重壓力。

“伊甸站缺一位心理谘詢師。”

會議室中,醫生小姐如此直言不諱道。

可她也清楚如今伊甸站所麵臨的困境,因此很快便又冷靜地說:

“當初靜謐機關選拔伊甸站常駐工作人員的時候就應該提前想到這方麵可能會產生的意外,專門再派來一位負責疏導工作人員的心理谘詢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指望工作人員們進行自我疏導。”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現在我們應該搞清楚的是……為什麽在食堂,在我們身邊,在赫爾墨斯的注視下,麥芽糖還會被惡靈襲擊。”

“雖然這次襲擊並沒有成功,但無論如何,麥芽糖被惡靈襲擊這件事本身似乎就證明了東方鴻先生之前的猜想是錯誤的。”

她說著,轉頭看向白星。

這位從摯友那裏繼承了伊甸站站長職位的代站長如今已經略顯疲憊——濃重的黑眼圈,亂糟糟油膩的頭發,稍稍冒頭的胡茬,耷拉的眼角以及眼中難以掩飾的痛苦。

但即便如此,白星還是很快地搓了搓臉,抬起頭環視一周,用低沉沙啞的嗓音說:

“雖然從感情出發我應該反駁你,但從理性來說……對,沒錯,阿鴻的猜想確實全部被推翻了。”

他接著又艱難地,像是從牙縫裏往外擠那麽痛苦地承認:

“第一,惡靈的目標會是白天最引人注目,最出風頭的人,可昨天白天最引人注目的應該是我才對,所以昨晚可能會受到惡靈襲擊的是我而不是麥子。”

“第二,程煙和阿鴻在被襲擊時都一個人待在他們的房間裏,所以落單的人更有可能被惡靈襲擊。”

“第三,就像薛定諤的貓一樣,未被任何人包括赫爾墨斯觀測到的生命才會被襲擊,而程煙和阿鴻的死也的確證實了這點。”

白星苦笑,忍不住咚一聲錘桌子:

“而麥子被襲擊這鐵一般的事實同時推翻了以上三條猜想,所以我們又回到起點了……最開始對惡靈一無所知,隻能盼望著這場神秘洪流結束,或者靜謐機關救援隊伍到來的起點。”

“我們好像就隻能這樣等死了。”

他哢哢握緊了拳,咬著牙說。

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死寂。

有的人愕然,有的人悲戚,有的人麵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

江酒看著他們,忽然回想起當初在下城區的浮遊都市夜之城中和小亞瑟共同目睹的世界末日的盛景。

無窮流光自天頂墜落,城市中的人群先是選擇發泄他們平時積攢下的絕望,在街頭在家裏綻放成一朵又一朵妖豔而瘋狂,絢爛奪目的花,然後在世界末日倒計時的最後一分鍾,他們又不再吝嗇愛意了,他們擁抱,高喊,微笑,攜手共赴死亡。

那是異類麵對災難的最後光輝。

而人類呢?

經過上城區靜謐機關層層選拔才脫穎而出,得以在伊甸站工作的精英中的精英在麵對既定的全滅結局時,又會展露出怎樣的一幅景象?

江酒很好奇。

隻可惜她大概是無緣得見了。

因為她身旁的桑落忽然站了起來。

“猜想的存在意義就是被推翻,畢竟它們隻能被稱為猜想而不是真理,東方先生為證明猜想而死,無論如何這都是堪稱偉大的行為——但他慷慨赴死可不是為了讓我們在這裏坐著唉聲歎氣的。”

“他的死是為了讓我們活。”

為了增加說服力,桑落微微前傾著身子,表情認真,銳利的目光猶如刀鋒,悄無聲息地掃過在座眾人。

隻可惜語言從來都是蒼白無力的,更不要說如今的局勢已經惡劣到這種程度。

所以漂亮話並不能讓人打起精神來,隻能讓白星勉強抬起頭與她對視。

小胖子的喉結滾動,又猶豫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

“那仲裁長小姐,請問你還有什麽辦法嗎?”

“有。”

桑落給出簡短但足夠明了的回答。

然後她又搖了搖頭說:

“你確實很聰明,白星,但是跟東方先生相比你還是缺了點東西。”

“不管有沒有辦法,看不看得到希望,你作為伊甸站的站長,作為領袖,都絕對不能第一個說要放棄,現在的你才是主心骨,如果你都絕望了,那我們呢?我們還可能會想著再試試麽?”

“東方先生把接力棒傳到了你的手裏,我希望你不要讓他失望。”

桑落的語氣並不算多麽嚴厲,但即便如此,被訓斥的小胖子還是一點一點低下頭。

或許他也有很大的壓力,或許直到如今他都還在為摯友的死而痛苦,或許他已經不知所措想不出怎樣才能帶其他人脫離絕境。

但沒有辦法。

這便是身為伊甸站站長所要承擔的責任。

所以阿鴻死之前也這麽痛苦嗎?

白星想著,慢慢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足夠被稱之為堅毅的神情。

“我知道了。”

他緩緩吸了口氣:

“那麽請給我們講講講講你的辦法吧,仲裁長小姐。”

桑落便讚許地點了點頭,接著又換上副嚴肅的麵孔,麵對眾人說:

“首先,我不同意蕁麻的觀點。”

“當然東方先生關於惡靈的猜想是有一部分被否定了,但也隻是一部分而已。”

醫生小姐聽到她這麽說便皺起眉,下意識反問道:

“一部分?哪一部分?”

“中間的部分,也就是第二點,”桑落回答她,“關於惡靈是否會在工作人員獨處時襲擊他這點。”

“……”

醫生小姐聞言沉吟片刻,最後卻好像並不覺得她有哪裏說錯了,於是反問:

“那你倒是說說為什麽隻有這點被否定了,難道麥芽糖被襲擊的事實還不足以說明東方鴻之前的猜想全都是錯的嗎?”

“當然不足以。”

桑落輕聲說:

“咱們一條一條掰開來說好吧。”

“首先是惡靈的襲擊目標——東方先生告訴我們惡靈似乎尤其鍾愛襲擊在白天出了風頭的人,而程煙和東方先生的死也的確印證了這點。”

“對啊,那麥芽糖呢,她明明沒出風頭,為什麽會被惡靈襲擊?”

“因為出風頭……是非常主觀的一件事。”

桑落敲了敲桌子說:

“什麽叫出風頭?像程煙那樣冷靜分析當時的形勢,成為了意見領袖是出風頭;像東方先生那樣獨攬大權,成為伊甸站說一不二的獨裁者是出風頭;像白星之前為我們展示東方先生留下的錄像,並宣布他接任了伊甸站站長的消息……這當然也是出風頭。”

“可每個人對出風頭這個概念的認知不同啊,你們難道忘了嗎,在白星出風頭的時候麥芽糖也在出風頭——她告訴我們她甘願為了大家而犧牲自己,代替東方先生赴死。”

“我們不是惡靈。”

桑落環視眾人,頓了頓,似乎想到了什麽,於是又搖了搖頭補充道:

“當然我們也都有可能是。”

“所以在惡靈眼中,出風頭並不意味著就一定是扮演意見領袖或者獨裁者的角色,而有可能是犧牲者。”

“麥芽糖想成為犧牲者,那麽惡靈就滿足她,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邏輯了。”

說完,桑落看向醫生小姐,問:

“那麽關於這點,蕁麻你還有別的看法麽?”

醫生小姐搖了搖頭,但又迅速說:

“可別忘了,惡靈會殺誰並不重要,它似乎有殺人指標,每晚都會襲擊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我們討論的重點應該是東方鴻提出的後兩條猜想。”

“兩條?”桑落反問,“不應該是一條麽?”

接著不等醫生小姐疑惑反問,她就又低聲反問:

“大家是不是搞錯了什麽東西,東方先生提出的猜想其實一共隻有兩條才對,第一條是惡靈的獵殺嗜好,第二條是惡靈的獵殺限製。”

“獨處難道不是……不處於其他觀測者觀測範圍中這個集合的子集麽?”

“從一開始,獨處這條件就是個形容詞,是為了修飾後麵內容才存在的。”

醫生小姐忍不住皺起了眉:

“這是……算了,就當這不是理解不同而產生的謬誤吧,那你又要怎麽解釋麥芽糖在赫爾墨斯的注視下被襲擊這一事實?難道……”

她說到這裏忽然愣住了。

緊接著,她的表情迅速扭曲起來,帶著難以置信,疑惑與更多的恍然大悟。

醫生小姐好像想到了什麽,於是她下意識抬起了頭。

她看向了會議室天花板角落的攝像頭。

桑落明白她終於想明白了,於是忍不住苦笑著歎了口氣:

“對,就是那個難道。”

在尚未反應過來的眾人疑惑的注視下,桑落麵無表情地也抬起頭,盯著會議室的那顆攝像頭,喊:

“赫爾墨斯,為大家解釋一下吧——在麥芽糖那小姑娘被襲擊的時候,食堂的攝像頭到底怎麽了。”

於是眾人耳邊便響起赫爾墨斯與往日一般無二的悅耳女聲:

“是,仲裁長小姐。”

“在麥芽糖被襲擊時,架設在食堂的攝像頭因意外失靈了。”

“所以本大人沒有觀測到食堂的你們。”

這位超級人工智能平靜地解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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