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三位地獄大君攜手舉辦的深淵爭霸賽落幕了。

但最後的冠軍卻並非地獄之民,而是位來自上城區的,剛剛墜落的承冠者。

祂的名字是夏爾。

祂的注冊名是[深淵烈日]。

宛若自漆黑深淵中悄然升起,慷慨地向整個地獄播撒光和熱的烈日一般,祂率領數百年內自上城區墜落入地獄中的,所有的承冠者一同向灰敗之王·唐璜的死靈大軍發起衝鋒。

結果未知。

上城區靜謐機關中那台投影儀狀的收容物無法承受戰鬥的餘波,因此崩潰,而預先埋藏在夏爾靈魂中的探針也因強烈的幹擾停止工作。

於此,兩個世界僅有的信息傳輸鏈接中斷,餘下的便隻有一片空洞的靜默。

然後,在失去信號的十八分三十一秒後,對地獄監視探鏡[哈勃]觀測到了來自地獄中心,百分之百深度區域的絕對高能反應。

好像超新星爆發那樣,攜帶著電子和原子的雲氣團從日冕中被拋入到空曠死寂的太空之中,流火迸濺,被加速到極限的高能帶電粒子流與各種射線攢射而出,在漆黑為底色的蒼茫背景中炸開,形成一朵最瑰麗卻又在整個宇宙中再平常不過的煙花。

可真空無法傳聲。

因此這過程從頭到尾都是無聲的。

無聲地加速,無聲地爆發,無聲地死去,無聲地……

——犧牲。

煙花最美麗的刹那也是它將要走向熄滅的瞬間。

英雄的犧牲便也正如熄滅的煙花般絢爛而寂寞。

但他曾來過,他曾為之奮鬥,他曾照亮過什麽,便理應成為永恒的豐碑,被人銘記。

靜謐機關觀測廳中一片靜謐。

沒人說話,所有工作人員都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

但忽然,站在中央指揮台,穿著軍裝的老人抬起了頭。

他死死盯著那塊記錄著高能反應數據的大屏幕,忽然抬起顫抖著的手來,湊到太陽穴旁邊,神情堅毅脊梁挺得筆直。

“敬禮!!!”

老人梗著脖子高聲喊。

於是,所有工作人員便如夢初醒那般,肅穆地如他一般挺直了脊梁,抬起手臂,甚至眼含熱淚,向著大熒幕致以最崇高的禮節。

——這便是他們最後能為英雄所做的一切。

……

雨天從來都潮濕而微冷,更何況是幾乎已經入冬的如今,從天頂墜下那些亮閃閃的零碎光點甚至已經不是雨點而是冰碴子,落在風衣和大衣上要停留一段時間才會融化成細小的水滴。

桑落撐著把黑傘,像隻碩大的烏鴉一般遊離於參加葬禮的人群之外,把凍得蒼白的另一隻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

死者生前人緣應當是不錯的,前來與他遺體告別的親朋好友排了長隊,他們懷念死者的音容笑貌,講述他的故事,悲傷於他的不辭而別。

伶仃站在雨中旁觀的桑落甚至見到了死者的父母,如若不是被人扶著他們恐怕就要在墓穴旁癱倒。

“夏爾……夏爾……”

死者的母親泣不成聲,抽噎著呼喚著他的名字,但斯人已逝,再無回應她呼喚的可能。

因此那頭發已然花白,滿臉皺紋,憔悴而悲傷的老婦人便隻能無助地倚靠在丈夫身上,不知所措地茫然一聲又一聲念叨那個名字,盼望著能像往常一樣,用歡快的俏皮口吻回應她。

而她身旁的老男人隻是沉默地啪嗒啪嗒抽著卷煙,一根又一根,最後或許是隨著身體一同衰老的肺終於承受不住了,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似乎並未感到難過。

他甚至還能勉強維持身為一家之主的體麵,招呼那些前來悼念死者的客人。

但等葬禮結束,其餘客人幾乎都差不多離開之後,他叫住了桑落。

“女士,”他近乎卑微地低聲問,“請問您是夏爾的同事麽?”

桑落毫無遲疑地頷首,應允道:

“是,老先生……請節哀。”

一頭白發的老男人便拘謹地縮了縮肩,這樣就顯得他原本便佝僂的身體愈發矮小起來,但不知為何他又努力試圖挺直腰板好讓自己顯得勇敢一些,接著又抬起頭來與桑落對視。

“從很久開始……夏爾那孩子以為他能瞞得過我們,可從小他有什麽事能瞞得過他老爹……就連他母親都不知道……他的變化……像你這樣的黑色製服……”

老人如此斷斷續續雜亂無章地自言自語,又忽然頓了頓,以某種桑落無法理解的期望神情看向她,問:

“女士,夏爾他……是在為國家工作吧?”

桑落沉默片刻,卻搖了搖頭:

“不,是為了人類。”

“為了……人類?”

或許是這命題過於宏大,老男人恍惚了片刻才反應過來。

然後,不知為何,他忽然做了個奇怪的動作。

就像是腰帶上突然多了一塊重物一樣,老男人嚴肅且一絲不苟地低頭向下看了眼,接著抬頭問桑落:

“那他得償所願,成為了英雄嗎?”

說完他又苦澀地笑了笑,解釋:

“夏爾他小時候……最喜歡看假麵騎士了,我陪著他看了好多部,所以他小時候的願望就是成為像那些假麵騎士一樣的英雄……”

“可想想,這也實在是太不切實際了。”

老人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撇過頭,嗓音沙啞地說:

“成為假麵騎士一樣的英雄這種事實在是太荒謬了,所以是因公殉職吧,我的兒子夏爾……是因公殉職對吧,女士?”

他又轉過頭來,把可憐的期待目光投向桑落。

桑落卻又搖了搖頭。

“不。”

她一字一頓的,斬釘截鐵般告訴這位因喪子而近乎悲痛欲絕,但又不得不強撐著的堅強父親:

“您的孩子,夏爾——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老人愕然。

然後他忽然釋懷地笑。

“我的兒子是真正的英雄……”

“這樣的話,實現了願望的他,應該是笑著赴死的吧?”

“感謝您安慰我,女士。”

……

葬禮結束了。

死者的雙親也離開了墓地,於是剩下的便隻有桑落,墓碑前的一大排沾著雨水的鮮花……還有不知何時出現的身穿中山裝的老人。

他沒打傘,零零星星的雨點徑直落在他的身上,為他染上了幾分秋的淒涼與冬的肅殺。

桑落走了過去,幫老人遮住了雨,低聲說:

“夏爾的父親沒相信我說的話。”

老人卻隻是凝望著學生的黑白照片,用手指摩挲過墓碑上的銘文,反問道:

“這難道不是好事麽?”

“可是否對夏爾有些不太公平?”

“公平?從來就沒有公平可言啊,小姑娘,你應該明白的。”

老人緩緩起身,背著手,抬頭仰望著天穹,又低聲說:

“從來如此。”

“不會有普通人知道夏爾曾經拯救過上城區,也沒有人知道我們靜謐機關自始至終都守望著萬家燈火。”

“可不知道才是好事,不知道才能把如今這份靜謐延續下去……沒有人比我們更明白上城區自我防護機製和觀測者方程的存在意味著什麽。”

“人類倘若接受來自神秘側的力量,上城區就會變得與地獄無異,固然會有強者誕生,但弱者卻會變得連豬狗都不如,他們甚至已經分化成了兩個種族。”

“強者壟斷資源,弱者被肆意屠殺驅使,就像地獄中那些未曾擁有承冠者庇護的地獄之民,這便是人類為何篤信科學而不使用神秘側力量的根本原因。”

老人說到這裏忽然咳嗽了一聲,又搖搖頭,為桑落複述那句康德的名言:

“世界上有兩件事是最震撼人心的,一件是天上的星空,還有就是我們心中的道德。”

“——這便是我們靜謐機關存在的意義。”

他說著,朝桑落轉過頭來,和藹地微笑,問:

“那麽,事到如今,你明白了我們靜謐機關到底是什麽地方了嗎?”

桑落迎著老人的目光點頭:

“是理想主義者的天堂,可也是理想主義者的墳墓。”

“哦?”老人臉上的笑容忽然濃鬱了些,“為什麽這麽說?”

“[理想主義者的墓誌銘]——通過它靜謐機關可以從人群中篩選出誌同道合的理想主義者,而對理想主義者來說再沒有同伴更為難得的東西了。”

“既然如此,為什麽又是墳墓呢?”

“因為所有理想主義者都是柴薪,可他們卻渴望成為太陽,於是為了拋灑出那一瞬的光和熱,他們甘願點燃自己。”

桑落低頭,看著夏爾的墓碑,視線落在黑白照片裏爽朗笑著的年輕人臉上。

“……但柴薪是沒有可能成為太陽的,他們最後隻會燃盡了,成為黯淡無光的灰燼,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燃燒過。”

“所以因此就要放棄燃燒麽?”

老人微笑著問桑落:

“又或者那一瞬間的光明算不得太陽?”

桑落愣住。

而老人便悄然從她撐著的傘下走進了茫茫雨中,隻是走著走著他好像又忽然想到什麽,於是轉過身來慈祥地看著桑落。

“所以,要加入我們麽?”

他問。

桑落沉默地看著老人不知何時忽然顯得衰老且單薄的背影,點了點頭:

“好。”

她跟上了老人的腳步,在越來越大的雨中與老人結伴而行。

“您辛苦了,局座。”

桑落忽然說。

“習慣了。”

老人淡淡說著,又想起了什麽,停下腳步,認真地糾正了她:

“還有,不要再叫我局座了,以後稱呼我……”

“同誌吧。”

他如此擲地有聲地說。

桑落又愣了一下。

“嗯。”

她緩緩吐了口氣,聲音幾乎是顫抖著,念出了那個沉重且神聖的詞:

“——同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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