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酒等到了老騎士。

可老騎士好像已經要死了。

他邁著蹣跚的步伐,搖搖欲墜地進入到了伊甸園,然後拄著佩劍,緩緩在江酒身旁坐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

他輕聲說。

江酒便轉過頭,好奇地問:

“你都想起什麽來了?”

“想起我的身份,我來自上城區,來自靜謐機關。”

老騎士說著無奈地歎了口氣,問江酒:

“既然你來自上城區,那應該也知道靜謐機關吧?”

“知道。”

“知道就好解釋的多了。”

他鬆了口氣,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來,接著給江酒講:

“上城區的穩定建立在科學的光輝下,而觀測者方程和上城區的自我保護機製則確保了科學光輝的穩定——可隻靠這兩個東西沒辦法完全讓上城區不受古神這位階的神秘側存在影響。”

“於是,靜謐機關便順應形勢成立了。”

“神秘側有古神,外神,承冠者和舊日支配者,那我們人類也理應擁有屬於自己的高端戰力。”

“隻有化身惡龍才能殺死惡龍。”

“借助收容物,甚至是違背了倫理道德的人體實驗,還有各種密教的禁忌儀式……總之,人類艱難摸索出了屬於他們的神秘側晉升道路。”

“至今,這條晉升道路還掌握在靜謐機關的手中,而我便是這條道路的受益者。”

“——我曾是靜謐機關的一員。”

江酒聞言點了點頭。

“這樣啊。”

她說。

似乎是並不在意這些,因此騎士小姐隻是又輕聲問:

“所以呢,你找到了你想要知道的答案嗎?”

老騎士愣了愣,隨即苦笑:

“沒有。”

“那便戰鬥吧。”

江酒從地上站了起來,拔出騎士重劍,握在手裏,以劍尖對準老騎士的頭顱。

她麵無表情說:

“在這最後的戰場,在三位地獄大君的注視下決出勝負,覲見王座,然後向祂們許願,讓你得到你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答案。”

“那麽,站起來夏爾,拔出你的劍!”

老騎士愕然。

但他卻好像又明白了什麽,於是忽然爽朗地大笑起來。

“好!”

夏爾掙紮著拄劍從地上爬起來,氣喘籲籲地看向江酒。

他舉起了劍。

可江酒忽然把手上的騎士重劍丟在了地上。

就像每一位經受過專業訓練的法國軍人那樣,她高高地舉起雙手,喊:

“我認輸!”

於是,萬眾矚目的,深淵爭霸賽的最終決賽便如此荒謬滑稽……卻又圓滿地落下帷幕。

麵對呆滯的老騎士,江酒隻是微笑:

“每個人參加這次比賽的目標都不一樣,有的隻為了贏下所有,有的打進四強就算成功,有的卻隻是為了殺更多的人,消滅更多的對手。”

“就比如你的目標是奪得冠軍覲見王座實現夙願,而我的任務是在晉級過程中消滅更多的地獄之民。”

“我認輸,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也解決了任務,這樣沒有人受傷的世界就完成啦……”

“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不是麽?”

老騎士卻隻是沉默。

許久之後,他終於垂下頭來,提著那柄已經修複完好的佩劍,低聲說:

“謝謝。”

“可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你感謝的,老爺子,你如今應該取回了所有的力量和記憶吧?那你就應該重回承冠者位階了,這樣一來就連我也沒完全的把握能戰勝你。”

江酒無奈地歎了口氣,解釋:

“恰好,我是個雖然很強,但是過度謹慎的人。”

老騎士沒再說話。

他隻是握緊了劍柄,垂眸,用沙啞的嗓音再度道謝: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感謝你……慷慨的魔女小姐。”

他猜出了江酒的身份。

江酒卻對此並不意外,而是讚許地點了點頭:

“果然已經察覺到我的本質了麽?也是,用簡單的排除法就能得到答案。”

“既非古神,又非承冠者,再加上張口閉口的任務,就好像是受了上城區某人的委托才來到地獄的,那也自然擁有從地獄中脫身的辦法。”

“這樣一來,就不難猜到我是魔女了,對吧?”

她問。

可不等老騎士回答,她便又看著老騎士的眼睛緩緩搖了搖頭,平靜地告訴他:

“但我不喜歡這個稱呼,老爺子。”

或許是很快就猜到了什麽,老騎士的表情帶上了幾分驚愕。

他的嘴唇囁嚅,似乎是想說什麽,但又數次咽下了湧到嘴邊的話,最後終於露出了之前與江酒一同在地獄中各個主城之間旅行時常有的爽朗笑容。

“啊。”

夏爾笑著點了點頭:

“吾友。”

江酒便也微笑著,輕輕朝老騎士伸出手,緩緩握成拳頭,說:

“嗯,那便快去追尋你想要知道的答案吧……”

夏爾也伸出手,握拳,輕輕和江酒碰了一下,然後轉頭看向不遠處的那片黑暗。

“我會去的……我發誓。”

江酒便忽然解除了來自另一條世界線的偽裝,變回女仆的模樣,優雅地提起裙擺,垂眸,對老騎士說:

“既然如此,借我前來時朋友送我的那句話……老爺子,祝君此行順利,武運昌隆。”

老騎士便欣然接受:

“借你吉言,我這就要去覲見王座了。”

“自當如此。”

“那……再會。”

“嗯,再會……吾友。”

於是,在女仆小姐的注視下,狼狽而疲憊卻滿臉爽朗笑容,鬥誌昂揚的老騎士走在了覲見王座的路上。

他要去尋覓他的答案了。

……

黑暗。

隻有純粹的,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或許是江酒決賽時果斷認輸的把戲惹怒了三位大君,無論老騎士再往伊甸園深處走多遠,他都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地獄大君們。

走得久了,他甚至開始懷疑所謂的地獄大君們到底存不存在,又或者這場深淵爭霸賽並不是由祂們首肯決定要舉辦的,因此祂們也並不會為冠軍實現願望。

後來走了實在太長時間,又累又困的老騎士決定坐下來歇會兒再繼續上路。

然後,他睡著了。

他夢見了三位大君。

像三座神像那般矗立在黑暗之中,不知道多大不知道有多高,他站在三位大君腳邊,似乎要比螞蟻還小,好像即便他再怎麽發出聲響也無法吸引大君們的注意力。

但不知為何,三位大君忽然就俯身一齊看向了他,像三座山一同傾覆那樣。

代表了過去的昔日旅者歡快地詢問他:

“人類,汝所欲何為?”

代表了現在的有翼之民小女王一臉天真的微笑:

“無論是什麽我們都能滿足你。”

代表了未來的灰敗之王則隻是冷漠地俯瞰老騎士:

“倘若汝能取悅吾等!”

接著,祂們再度一同發問:

“是財富,是歡愉?”昔日旅者拍手。

“是幸福,是愛情?”有翼之民小女王眨眨眼。

“是力量,是權柄?”灰敗之王皺眉。

可老騎士不知為何突然大笑起來。

“不。”

他輕聲說:

“你們三個,實現不了我的願望。”

“有趣。”

昔日旅者微笑。

“為何?”

有翼之民小女王發問。

“狂妄!”

灰敗之王斥責。

於是三位君王一同擷取了老騎士的心願。

然後祂們一並驚訝起來。

“你要世界和平,人們不再征戰不休?”

昔日旅者問。

“你要再無壓迫,一切種族都獲得幸福?”

有翼之民小女王問。

“汝要上城區下城區地獄……還有其餘位麵的阻隔被打通,所有世界連為一體?”

灰敗之王問。

三位君王忽然沉默起來。

正如老騎士所預料的那般,祂們再無剛剛那般豪言壯語要幫他實現願望的底氣了。

於是老騎士便微笑起來: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指望諸位君王能替我實現願望……我隻是想知道,諸位舉行這場深淵爭霸賽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片刻的寂靜過後,昔日旅者便抬手摩挲著下巴,微笑著回答:

“為了樂子。”

有翼之民小女王卻愁眉苦臉地歎氣:

“我不讚成舉辦這樣的比賽呀……”

而灰敗之王卻麵無表情地宣告:

“為了戰爭。”

“為了……戰爭?”

“自然如此。”

灰敗之王自王座之上起身,張開雙臂,眼中閃著殘忍的光。

有雷霆漸起,綿密而粘稠地自祂身後劈裏啪啦響成一片,緊接著濃鬱的霧氣升騰,繚繞祂的五指,在他身心匯聚成宛若實質的球體。

就宛若是顆星球般,上麵迅速浮現出微小卻精密的大陸板塊與海洋,山脈河流以及無數座奇觀般的建築——金字塔,長城,石像,以及一大片一大片的城市,甚至還有在城市中生活的人群。

“這是我期待已久,對汝等,對上城區的反攻。”

灰敗之王輕而易舉捏碎了那由霧氣凝聚的星球,重新坐回王座上,低頭,冷冷地俯瞰老騎士。

祂似乎不願為老騎士解釋其中的道理。

隻是有清冷而悠揚的笛聲響起,緊接著,恍惚中昔日的亡者突兀再度出現於世間,自黑暗中浮現出來。

所有被老騎士殺死,被其餘人殺死的參賽者們被複活了,可祂們似乎再無理智可言。

老騎士在祂們眼中看到了來自灰敗之王的雷霆與濃霧。

祂們似乎已經成為了灰敗之王的人偶。

老騎士沉默起來。

他不再言語,王座上的三位君王自然也不會為他解釋什麽。

可沒關係,既然大家都不說話,自然會有其他人出來說句話的。

於是,忽然有一隻手自夏爾身後伸出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夏爾下意識轉過頭,睜大了眼神情愕然,接著緩緩吐了口氣出來,用略顯酸澀的聲音喊了聲:

“老師。”

身穿中山裝,頭發花白的老人便微笑著又拍了拍他的肩,然後緩緩越過他,來到了三位大君王座之前,腰板挺得筆直,並無半點敬意地開口打招呼道:

“好久不見,有翼之民的小女王和往昔旅者兩位君王,以及……唐璜。”

他抬起頭,平靜地仰視名為灰敗之王的地獄大君,甚至直呼其名。

可灰敗之王卻並未因他的冒犯而暴怒乃至於降下懲罰,祂隻是麵無表情地盯著老人,說:

“果然是你。”

“當然是我。”老人緩緩說,“畢竟也隻有我能猜透你是怎麽想的。”

他說著,淡定地環視一周,看到那些被複蘇的死者後便忍不住歎了口氣,旋即輕笑一聲:

“你還沒有放棄那個不切實際的夢啊,唐璜,因為地獄之民們各自為戰難以操控,所以就舉辦了這場深淵爭霸賽,讓他們自相殘殺,然後再用你的能力把他們製作成死靈大軍,借此反攻上城區。”

“——這就是你的計劃麽?”

灰敗之王並未回答。

但祂已經不必回答了。

因為老人忽然像頑童一樣拍了拍手,似是讚歎,又似是嘲諷,問:

“可你有沒有發現,你所能複活的地獄之民少了好多?”

灰敗之王的臉色便陰沉起來,祂眯起眼來忍不住問:

“是你?”

“我可沒有那樣的能力,”老人說著轉頭看向三位大君中間的少女,和藹地朝祂微笑,又接著說,“不過你可以問問小薇芙拉。”

灰敗之王猛地把頭轉向有翼之民的小女王,眼中滿是怒火。

小女王便露出膽怯的表情,小聲解釋說:

“是……局座他先來找我的,而且我還……還蠻喜歡那位魔女姐姐的。”

“魔女?!”

灰敗之王轉過頭來,將怒火全都發泄向了老人。

“你居然委托魔女參加深淵爭霸賽?!”

祂憤怒時仿佛有充盈了一整個世界的雷霆驟然傾瀉下來,轟鳴炸裂,站在原地的夏爾幾乎無法控製住自己的身體,他的靈魂都要隨之破碎。

於是老人挪了一步,把他牢牢護在身後,巋然不動如暴雨中的青鬆,抬頭與灰敗之王對視:

“因為也隻有魔女才擁有比你這地獄大君還要高的位格,才能抵消你能力的影響,唐璜,從一開始你就注定會失敗。”

“可即便被魔女抹除的那些地獄之民無法被我複活,我手中也有數以萬計的死靈大軍,祂們將成為我反攻上城區最堅不可摧的利刃!”

“是嗎?”

老人卻搖了搖頭,然後微笑起來,轉過身。

他一臉慈祥地看著夏爾,抬起手搭在他肩上——或許是看到夏爾那滿頭的白發了,他皺起眉來,垂眸,悄然攥緊了另外一隻手,低聲問:

“多少年了?”

夏爾一怔,傻笑著回答說

“五百年了,老師。”

“……這樣啊。”

老人的脊背忽然微微塌了下來一些,他看著麵前老騎士臉上的皺紋,渾濁的雙眼,蒼白如枯草的頭發,嘴唇張開了又合攏,結結巴巴地想說什麽,最後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他忽然抬起手,捂住嘴,咳嗽了兩聲。

隻此一瞬,他蒼老了許多,再不複剛剛與灰敗之王對峙的模樣。

“抱歉。”

老人撫著夏爾的肩,五指微微顫抖著對他說:

“抱歉……夏爾。”

可夏爾卻神情堅定地搖了搖頭,微笑著否認老人:

“不老師,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老人聞言愣了愣,苦笑一聲,搖頭:

“但倘若我能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法,我能規避上城區的自我保護機製,我有更強大的力量,你就不必……”

“沒關係。”

夏爾忽然打斷了老人。

他拍了拍掛在腰間的騎士劍,輕聲說:

“總有人要犧牲的,老師,從靜謐機關建立至今,已經有不知道多少前輩走在了這條慷慨赴死的路上,而如今恰好輪到我了,該是我挺身而出,既然如此老師您為何還要為我難過呢?”

“您該為我感到高興才對。”

“因為我——終於要成為我夢寐以求的英雄了。”

老人深吸了口氣,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眼神卻依舊和藹親切。

“好,好……好!”

他連著說了三個好。

然後他又用力拍了拍夏爾的肩,輕聲說:

“那便去成為英雄吧——但不要忘記,夏爾,你永遠都是讓老師最驕傲的學生!”

“嗯。”

老騎士微笑著點頭,跨過老人,像他之前庇護他一樣擋在了老人身前,然後緩緩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他輕聲吟誦不知從何時開始便流傳於靜謐機關中的詩篇: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

“怒斥光明的消逝!”

一開始隻有他一個人,後來忽然有另外的隱隱約約聲音,有微光自伊甸園的深沉黑暗中悄然浮現。

自近現代開始,所有因上城區自我防護機製而墜入地獄的承冠者一個接一個出現,祂們吟誦著古老的詩篇,於此匯聚一堂,為上城區貢獻最後的力量,最後的光和熱。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在祂們的簇擁下,夏爾將劍刃對準了那位地獄大君,灰敗之王。

“這便是凡人的智慧,陛下。”

他謙卑地說。

可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老騎士夏爾忽然又想起在某個溫暖的午後,在他剛加入靜謐機關不久,拜入老師門下後他與老師的對話。

“倘若這世間再無光明可言,夏爾,你會怎麽做?”

“我會點燃自己,老師。”

往昔的青年與如今白發蒼蒼的老騎士突兀重疊在一起。

接著,夏爾微笑起來,對灰敗之王輕聲說:

“——我將成為新的太陽。”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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