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在每個東西上麵都有一個日子,秋刀魚要過期,肉醬也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

“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東西是不會過期的。”

但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不會過期的東西。

萬物皆會逝去,唯有大源永恒。

即便強如承冠者甚至是被世界所眷顧的魔女,也終有一天會迎來死亡的結局,就更不要說連超凡種族都算不上的凡人了。

夏爾以雙手持劍,小心翼翼地從鬥獸場外進入到鬥獸場內。

不可魯莽,理應智取。

他想。

人類體能與經驗技術最融洽的巔峰時間應當在二十歲左右,可老騎士如今已經五十八歲了。

即便夏爾每天都在努力維持狀態,但肌肉還是不免衰老,神經反應也漸漸不再像年輕時一樣迅速……偶爾劇烈運動一次甚至會腰酸背疼一整天。

說起來,他是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呢?

大約是幾年前的某天,他所在的主城裏來了個在整座地獄中都頗有名氣的劇團,在此之前他就心心念念想看這劇團演的某一場戲,於是用積攢了許久的錢買了張票,打算熬上一整晚去看。

結果剛看完上半場,城裏報時的鍾聲一響,他的眼皮就開始打架,漸漸睜不開了,又困又倦哈欠連天,最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年輕人精力旺盛,有時候熬上幾宿都精神抖擻,可人到中年之後哪怕睡得晚了點,接下來一天都會昏昏沉沉沒精打采的。

或許熬不動夜就是人老了的標誌吧?

老了,油了,已經不會知恥了,幾度春秋的流浪,這麽多年的廝殺,現在是否還能揮得動昔日的佩劍……爆殺自然是有的,但想必更多的還是一言難盡,更何況即將要麵對的不是普普通通的獸人巨魔蜥蜴人,而是古神的子嗣。

那柄已然殘損不堪的佩劍,是否能切開古神子嗣堅韌的軀體呢?

尚且無人得知。

甚至於老騎士夏爾都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考慮的是待會兒直麵古神子嗣時,他是否能夠抗住神秘位階差異帶來的壓力,並舉起佩劍。

不止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更多的應當是……身而為人,是否能毅然決然地揚起戰旗。

——但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再有鮮活的生命無故凋零了。

如此想著,夏爾攥緊了劍柄,自鬥獸場的牆根下悄無聲息地翻上去,如壁虎那般,幾乎將整個身體都貼在牆麵,手腳並用地一路爬到最頂端。

與古神子嗣正麵抗衡是不切實際的,因此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偷襲。

當然,如果能選的話老騎士寧願選擇正義的多打少。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哦,對了。

“點子紮手,兄弟們並肩子上!”

這是江酒教他的,用來招呼隊友一起發動進攻的口號,他覺得聽起來蠻順口的,也很有意思,就幹脆記下了。

但可惜如今動手的就隻有他一個。

不管江酒願不願意,夏爾都不會讓她幫忙的。

並非是大男子主義,應該說身為騎士本應如此,既然是自己選擇要去踐行信念的,就不應把旁人也拉下水,更何況江酒是女孩子,保護婦女兒童本就是騎士的義務。

因此,老騎士緩緩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節奏,低下頭,瞥了眼被他緊緊握在手中的騎士劍。

隨著記憶和力量漸漸被找回,這柄陪伴了他幾十年的佩劍居然也漸漸被未知的力量一點點修複了,原本鏽跡斑斑的劍身與滿是豁口的劍刃如今已經有近乎一半恢複成簇新的模樣,重新閃爍起攝人的冷光。

斷劍重鑄之日,騎士歸來之時。

想必這柄騎士劍完全得到修複的那天,他也就會想起他到底是誰,來自何方,想要向三位君王尋求的問題究竟是什麽了吧?

當然,在此之前,還是想想辦法,至少要在與眼前這古神子嗣的戰鬥中活下來吧。

老騎士沉穩地自高牆之上蹲下來,繃緊雙腿的肌肉,盯死了古神全身上下唯一能被視作弱點的碩大豎眼。

就是這裏。

他想著,用力在牆沿一蹬,整個人便裹著呼嘯的風聲追了下去。

宛若信仰之躍。

但是他身下沒有幹草堆也沒有水池,隻有扭動著紡錘型身軀,正以鋒銳前肢切割巨魔屍體的古神子嗣。

夏爾以雙手持握騎士劍,攜重力與蹬牆那下的爆發,怒吼,自上而下對準古神子嗣的豎眼,奮力劈斬!

可這一劍卻被擋下了。

古神子嗣不知何時抬起了鋒利的前肢擋在身前。

錚的一聲,火花迸濺。

老騎士隔著騎士劍與鋒銳前肢與近在咫尺的古神豎眼對視。

他看到了極為人性化的狡猾與殘忍。

於是他便驀然清醒了過來。

被看穿了。

大概從一開始古神子嗣就已經感知到藏在鬥獸場門外分他與江酒,自然也注意到他爬上圍牆,打算自上而下發動突襲打個出其不意的舉動。

被敵人提前知曉的偷襲便已經不能算是偷襲了。

應該叫上鉤。

古神子嗣在釣魚,而夏爾便是乖乖吃了餌的那條胖頭魚。

而如今古神子嗣似乎準備收線了。

祂揮動另外一條前肢,劃過一條漂亮而單薄的弧線,切向夏爾。

古神子嗣有兩條前肢,夏爾卻隻有一柄騎士劍。

因此他必須以足夠快的速度扭身躲開古神子嗣變守為攻的第一條前肢,再將佩劍轉過去,擋住第二條前肢發動的攻擊。

事實上他的確做到了。

“叮——”

一聲幾乎能擊穿人類脆弱耳膜的尖銳鳴響擴散開來。

夏爾被古神子嗣的怪力連人帶劍一並拍了出去,重重地落在牆麵又墜在地上,咚兩下悶響。

再然後,他麵部肌肉扭曲,踉蹌地從地上爬起來,提起騎士劍,喘著粗氣,佝僂著腰警惕地看向古神子嗣。

左胳膊似乎已經斷掉了,不停使喚,雖然勉強還能感覺到手指的存在,但顯然已經無法在這場戰鬥中發揮任何作用。

老騎士的後背與鬢發都被冷汗打濕。

他感到了無比尖銳的疼痛。

但問題不大。

他想。

還未完全喪失戰鬥力。

但似乎也已不遠了。

古神子嗣散發的輻光已經把他整個人都籠罩起來,他能感覺到軀殼之中包括內髒的血肉全都在沸騰,在宛若針紮般的痛苦中逐漸被活生生地蒸熟。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拖下去,必須要想辦法速戰速決了。

老騎士想。

但該如何才能迅速解決戰鬥呢?

更何況他如今的對手……是位古神子嗣啊。

或許是察覺到了夏爾如今的想法,古神子嗣的豎眼中緩緩流露出冰冷的戲謔味道,仿佛是捉到了老鼠卻不給個痛而非要當成是玩具來折磨的貓。

祂抬起前肢,就像是貓舉起爪子,想要把老鼠,也就是夏爾的脊椎擊碎。

可這看似輕飄飄實則重若山倒的一擊卻被擋下了。

被夏爾用騎士劍。

“哢……”

有清脆的碎裂聲,大概是夏爾腳下不堪重負的石磚,以及他體內全身上下用以傳導這一擊力量的骨頭都斷掉了。

從胳膊,肩膀,一直到脊椎,盆骨,大腿,腳腕。

如果是普通人類的話,現在恐怕已經癱軟在地上爛成一團泥了吧?

可夏爾沒有。

他隻是冷靜地判斷體內都有哪些骨頭折斷了,哪些內髒和血管因為古神子嗣的權柄而受到了損傷再不能正常工作。

然後,評估完畢,他閉上了眼。

既然除了一柄破劍和此身以外就一無所有的話,那便燃燒生命吧。

就像過去無數次所做的那樣,忍受著全身無處不在的劇痛,透支未來透支潛能,把屬於以後的力量提前輸送到現在的身體上。

於是,便有與承冠者同一位階的權柄悄然在老騎士的體內蘇醒過來。

[借貸]。

即便此身已殘破不堪,但隻要活著就必然有未來存在,隻要有未來存在便能夠透支。

於是,夏爾再度握緊了手中騎士劍的劍柄。

斷掉的骨頭接續,無法工作的內髒被替代,破裂的血管重新得到彌補。

白發蒼蒼的老騎士低頭吐出一大口暗紅色的淤血和內髒碎片,又風輕雲淡地往上麵啐了口唾沫。

接著他抬起頭,凝視著麵前的古神子嗣,咧嘴,露出爽朗的笑容。

“來啊。”

他說:

“我們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呢。”

……

在鬥獸場外麵一直等到裏麵差不多沒動靜了,江酒才終於拖著那柄足有她半個人高的騎士重劍走了進去。

現場很是慘烈。

地上有一片一片的血跡,暗紅色的純黑色的,前者大概來自老騎士夏爾,後者便理所應當是古神子嗣所留下的。

還有斷肢和零碎血肉。

——絕大部分表麵都覆蓋著堅硬的幾丁質外殼,造型扭曲,一眼便能看出其來自古神子嗣的特征。

而少部分……

江酒沉默著抬頭,環視四周,最後終於在古神子嗣那龐大的,不知已經長出了多少條殘損肢體的屍骸旁看到了夏爾。

老騎士似乎是用光了全部力氣,此刻正靠著牆壁坐在地上,渾身都被純黑色的血覆滿,看起來狼狽而淒慘。

而他那柄破爛佩劍好好地放在他手邊的地上。

江酒走了過去,在他身旁單膝跪下,低頭查看他的傷勢。

或許是剛結束一場生死搏殺,感知還正敏銳著,夏爾被觸碰到後便瞬間睜開了眼,向騎士劍伸出手去。

殺意盎然。

但發現是江酒之後,他便鬆了口氣,疲憊地垂眸,卻又好像想起了什麽一樣,忍不住虛弱地笑起來。

“我想起來了……”

他對江酒說:

“我真的是個好人沒錯。”

[未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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