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死後,下到地府也還會有感覺嗎?即便地府真的如傳聞中的潮濕陰冷黑暗,可是失去肉身的魂魄,感覺居然還如此真切,奇冷入髓,如冰錐雪浸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還像被針刺般又麻又痛,黑暗的四周,仿佛有一些影像飄過,似曾相識又恍惚難辨,他們,是不是跟自己一樣,也是地府中的一縷孤魂?然而,再寒再痛,天下間,還會有比皇宮更冷絕更殘酷的地方嗎?

一想起皇宮,長孫歡縈的心猛然抽搐縮緊,意識也立即從混沌的遊蕩狀態回歸了身體,一個激靈過後,她微微睜開了雙眼,這是哪裏?映入眼簾的房頂雕梁畫棟,裝飾富麗卻不俗豔,身周紅幔搖曳,幔外燈火通亮,和皇宮中很有些相仿的擺設隱約可見,我不是死了嗎?難道還在皇宮裏?長孫歡縈艱難的輕哼了一聲,頭痛欲裂。

“姑娘醒了?”一張臉浮現在幔簾外,沉靜地注視著她,“姑娘感覺怎樣?哪裏不舒服嗎?”

長孫歡縈略略合上雙目,竭力思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小瓷?哼,是太後還是皇後?還是她們一致讓你來瞧瞧我是否真死了?”

“咳!”小瓷有些尷尬地微挑柳眉,“姑娘,有些事咱們慢慢容後再說,此刻,倒有一人若知姑娘醒轉,不曉得有多高興呢,小瓷這就去請他入內見姑娘!”

“不,我誰也不想見!”長孫歡縈在心中痛苦地想,別過臉去不置一詞,皇宮內還有誰會為她的蘇醒而高興?整顆心都在飲下毒酒的那一刻死了,見誰不見誰,還有多大關係?

片刻後,是溫暖且矜持的男子的聲音,“歡縈,太好了,你終於醒了,一別數年,你還認得我麽?”

長孫歡縈緩緩回目,凝神須臾,終於又緩緩的頷首,“怎麽可能不認得,八歲投得太傅齊慷齊先生門下受學,便與衛王和……相識結伴,也曾四季寒暑朗朗書聲,同窗數載;也曾下學後遊逛京城內外嬉戲於郊野,雖不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可也稱得上宛如兄妹手足般,衛王,這些年偏居塞上,你可還好?”

男子淡淡的笑,眼神中說不出是悲是喜,是惆悵還是欣慰,此時小瓷默默的搬來一把椅子,讓衛王坐了,又默默的退了下去。

“為什麽故意不提我皇弟元燦的名字?”衛王嘴角漂浮起一絲苦澀,“太傅齊先生的三位高足,三皇子卓瑞桐,四皇子卓元燦,還有太史令之女長孫歡縈,我記得當時先生最喜歡這樣自豪的向客人介紹我們了。”

長孫歡縈沒有回答,她的目光穿過紅幔帳頂,遊離在房梁上那些描金彩繪的飾畫上,繁華如夢,她的夢雖早就醒了,卻為何致死也不甘?

是因為將近十年宛如兄妹手足的情誼讓她無法釋懷,還是他口口聲聲的誓言,讓她絕不肯相信,一個深愛著自己嗬護自己的人,竟會親下毒手,棄她於無助。

至尊無上高高君臨天下的男人,眼看著她含淚一口飲下杯中毒酒,半句話都沒說,隻是孱弱的在他的母後跟前低著頭,又隨著他母後揚長而去,最後一下的回眸,她本以為,他會說什麽,哪怕隻是抱歉二字也好,可仍是沒有,好像她和他,隻是皇宮裏的一出逢場作戲。

“我猜,你心裏仍是放不下,耿耿於懷是麽?”衛王無不悲憫地看著歡縈,“其實,怎麽說呢,如果不是厲妃,元燦本來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你叫他孩子?”歡縈詫異後居然笑了,“有那麽大的,已經登上君主之位,娶了一後一妃的孩子嗎?過了將近四年,瑞桐,他的個子身板已經可堪與你相較,你卻還稱他為孩子?”

“是!”衛王淡淡的垂目,“我仍記得的是元燦十三歲時的樣子,與我在京郊長亭依依惜別,他說,三哥,無論天遠地偏天荒地老,也千萬別忘了京城的年年春色花重錦宮,我與三哥都要各自保重,等待有朝攜手同遊。”

歡縈輕輕一聲幽歎,隨即冷冷道,“京城的年年春色花重錦宮,從此再與我無關!”

沉默,畢竟彼此相隔了近四年的時間,許久之後衛王才理解般的頷首,“我明白,歡縈,無論如何,事已至此,就往開裏想罷,我找人看過了,你暫時還需調養數日方可恢複,既來之則安之,等你好轉,我且陪你四處瞧瞧,衛郡雖說不上繁華,但也別有一番北國風光。”

歡縈未應,蒼白的臉色和失神的雙目讓卓瑞桐以為她很累很倦,又或者懶於再和他說話,於是隻得起身,“我知你之前與小瓷有罅隙,不過她其實是我的人,而這次又多虧了小瓷,才能順利將你帶離是非之地,她跟你一樣,在衛郡人生地不熟,又都沒有親人,所以我想你不如就收下她讓她服侍你左右吧,好歹在衛郡,她是唯一最熟悉你生活習慣的人了。”

歡縈聞聽,慘然一笑,多麽荒謬,這個小瓷仗著先後服侍過厲太後和甄後,平素氣焰囂張不說,還隔三岔五的找自己麻煩,現在忽而搖身一變,變成了衛王府的人,居然還是所謂唯一熟悉自己生活習慣的侍女,這世間到底怎麽了,曾經的溫情轉瞬陌路生死相逼,而形同水火的,反倒成了救命之恩,形影相隨!

“好好休息!”衛王雖知歡縈遭逢巨變,情緒難抑,卻因著局外人的身份無法做更多勸解而惆悵告辭,“等你平靜一些,又或許想與瑞桐說話了,瑞桐再來看你!”

他刻意稱自己為瑞桐,而不是本王,是因為歡縈一直都喜歡那麽稱他,三個人中他最年長,元燦喜歡“三哥,三哥”的,跟著他屁顛屁顛到處轉,歡縈卻從來不叫他哥,而是一口一聲衝他們“瑞桐,傻燦”的嚷嚷,那個時候,是多麽溫柔似水的時光,沒有身份沒有年齡之別,沒有尊卑地位之隔,有的,隻是三個孩子最單純最心無芥蒂的友誼。

“為什麽要救我!”衛王轉身的時候,歡縈忽然開口,語氣冷淡之極,倒好像他做了一件錯事似的。

為什麽要救?還用問嗎,他卓瑞桐對她的感情是一分也不比元燦少啊,可父皇偏偏和歡縈的父親太史令長孫誼商定,將歡縈許給了元燦,令他痛不可支前景一片灰暗,至今,這痛都仍是他心中的傷口,撕裂了又愈合,愈合了再撕裂。

可他不能說,甚至連長孫誼也不能提,因為直到現在,歡縈大概都不知道長孫家所遭受的滅門之災,她現時身子這麽弱,受的打擊已夠多的了,他不想再雪上加霜,幸好衛郡離京城千裏之遙,信息不暢,有些事,能瞞過一日是一日吧。

“天下將亂,外戚之禍已引人神共憤,剪除厲氏黨羽是遲早的事兒,我不願再看到誰受厲氏荼毒!”

多麽冠冕的詞兒,得虧他居然可以說的麵不改色,換做從前,他一定沒有勇氣正視她的雙眸,可如今,他淡定的轉身,淡定的含笑,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嗎?

多麽冠冕的詞兒,歡縈同樣暗歎,吳王起兵之後,各方勢力不是駐足觀望勢態發展,就是紛紛響應,甚至連朝廷剿叛的地方軍隊亦有嘩變,以自己對卓瑞桐的了解,他會安安份份的偏居北國而不采取任何行動嗎?

隻怕他肯救自己,定另有所圖哩!

“我是一個已死之人,若所料不錯的話,縈妃病逝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天下,京城爹娘聞訊,雖有悲痛,但隻當我是命薄無福,總歸未違君臣君妾綱常,可你將我救至衛郡,實在比死更加難過,苟活於世,卻不得再以真麵示人,哪怕思念爹娘,亦永不得相見相認,此生還有何意?”她言語苦澀,卻並未有半點傷戚,她的傷她的淚,早隨著縈妃而死,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軀殼。

“傻瓜,隻是暫時的呀!”他忍不住愛憐地斥責,脫口而出了一個許多年都沒能叫出口的稱謂,“相信我,一切都隻是暫時,等厲黨剪除,我肯定,你還會如從前一樣在京城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堂堂正正的站在陽光下!”

歡縈身子一顫,傻瓜?是了,她想起來,從前的卓瑞桐確實特別喜歡這麽開她的玩笑,尤其是她被齊先生罰抄書的時候,不知為何她喜歡讀書素有過目不忘之能,偏偏一手字寫得不堪入目,七歪八扭,兩位皇家公子哥呢,背書背不過她,卻拿苦練出來的一筆好字贏得先生的讚賞,先生一邊賞一邊自然就是罰她抄書囉,抄來抄去,她到底也沒法在那種消磨時光的筆筆畫畫中耐下性子來。

卓瑞桐笑她傻瓜,總引得歡縈怒目相向,反唇相譏二位皇子缺腦,意指二人背書的功夫不怎麽樣,不過自從閠啟九年,先皇拉著她的手,又指著卓元燦對她笑說,“以後就當我元燦兒的妃子怎樣?”從那以後,卓瑞桐便再也沒如此隨意的調侃她傻瓜了,當著外人的麵,卓瑞桐總是恭順的稱她長孫小姐,長孫姑娘,僅就兩人單獨相處時,也不過喊歡縈而已。

一石激起千層浪,溫婉而親切的笑侃似乎又喚起了某種美好的眷戀,為什麽,能如此隨意自然至情至性者,是瑞桐,而非元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