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她的處境主上都跟她講明了麽?”聶空獨自麵對著一盤棋,自攻自守,頭也不抬地問道,好像他才是真正的主子,來人不過是他的隨從下屬。
卓瑞桐沒有立即回答,更未對聶空的態度以為意,彼此相處了這麽久,與其說聶空是他衛王的幕僚,不如說更是他衛王的兄弟,卓瑞桐踱近桌旁,在另一側的凳子上坐了,看著桌麵上的棋,忽而淡淡道,“總是這麽一個人下來下去,不覺得悶嘛!”
聶空在棋盤中落下一枚黑子,順帶瞥了一眼卓瑞桐,“在下常有勸主上多研磨一下棋道,主上卻無心靜坐,有什麽辦法呢?在下隻有一個人自贏自輸了。”
卓瑞桐哂笑,“別裝蒜了,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我當然知道!”聶空拈起一枚白子,在棋盤上猶疑著盤旋著,遲遲未能落子,“所以才問主上是否與縈貴妃坦誠道白了,可在下亦估計,主上並未明言。”
卓瑞桐長歎,“我怎麽能忍心呢,遭逢如此巨變,就是你我這樣的男人也受不了,何況一介弱女子?”
“其實得不得到縈貴妃的支持都無所謂!”聶空終於沒能落下那枚白子,他放下空懸的胳膊將棋子於指縫中翻來轉去,“吳王起兵的節骨眼上,京城名士隻要是稍微不滿外戚擅權的,幾乎均遭到厲氏的清洗,但民意不可違,倒施逆行隻會激起更多反厲的呼聲,此刻若將縈妃死於非命的真相傳揚出去,無疑將是一記重擊,足可讓天下人看清那女人的蛇蠍心腸。問題在於,縈妃為主上所救,被我們藏於衛宮,那她就並未死於非命,一旦被人獲知,我們所放出去的消息的可信度就會遭到質責,所以在下希望縈妃能予以配合最好,隻要她自己死不肯承認是縈妃,便是被人發現也拿她沒辦法,當然,她若不願,我們就隻好退而求其次,要嚴格保證衛宮的人不會走漏消息,還有就是絕不可讓縈妃離開衛宮,至少,在天下形勢尚未分明之前,縈妃還在世的秘密就不能泄露!”
“中原都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我哪裏還舍得放她回去?”卓瑞桐連聲歎息,“隻是,你應該了解我,聶空,利用別人的滅門之痛生死之痛來作文章,非本王所願,雖然厲氏的所作所為令人唾棄,可我們偏居一隅隻敢以非正道的手段挑動亂勢,是不是也屬宵小行徑為人不齒?”
“衛郡地偏,但自古以來都是抵禦北戎的防線,除非主上想讓蠻夷**中原,否則豈可輕易動兵?再者吳王打著反外戚的旗號,不過是為自己的叛亂找了個堂皇的理由,其真正居心,主上恐怕比在下更明白,既然兩方都不是善類,我們又何必正麵衝突攪合其中,隻有挑動亂勢,亂中取道,方是唯一可行之法,道理其實主上何嚐不明白,不過是因為太過關切一個人,而有所迷失躊躇罷了!”聶空毫不客氣地點了卓瑞桐的痛處,內心著實不願他的衛王為情所袢,事關衛郡的存亡與發展,在這種關鍵的時刻,怎可耽於兒女情長?
卓瑞桐沉默片刻,“縈妃去世的消息朝廷到現在都秘而不發,街頭巷尾老百姓皆在猜測,厲氏一黨斬了長孫滿門後,會怎樣對付縈妃,此刻若由我們主動出擊,搶先放出縈妃被害的傳聞是最為合適不過的時機,聶空,你且去辦就是,至於縈妃方麵,容後幾天,我會慢慢委婉的探詢她的想法。”
“主上能如此決斷最好!”聶空不再猶豫,迅速地落下那枚白子,且笑道,“主上請看,此棋一落,是否黑白雙方的形勢已有所改變?”
小瓷用溫水濕了帕子,細心地給歡縈拭臉拭手,又端來一杯漱口茶,擱在桌邊,“姑娘,我知你是醒了,懶得理人而已,稍微漱漱嘴,勉強吃點東西好麽?我家主上說了,好幾天沒進食的人,會完全喪失進食的欲望,得強迫著自己一點點調整過來,千萬不可懨懨昏沉下去。”
歡縈沒有動,她的確是早已清醒,然而遠離家鄉雖死而複生,清醒之後又能做什麽?她隻想躺著,永遠這樣躺下去,無人打擾。
小瓷見狀,忽而在床前跪下,“姑娘,小瓷知道姑娘討厭我,可小瓷一直都是衛王的人,為了衛王小瓷甘願留在厲太後身邊做眼線,後來又被遣去服侍甄後,小瓷知道太後多疑甄後嬌縱,欲想取得她們的信賴,隻能順著她們的心思去做一些不齒之事,包括為難姑娘陷害姑娘,小瓷如今並未想姑娘就此原諒於我,隻是姑娘剛剛在生死間走了一遭,更應痛惜自己才是,若因置氣而損了身子,不僅枉費了衛王的一片苦心,除了令親者痛仇者快,根本於事無濟啊!”
歡縈的眼皮一跳,小瓷說的沒錯,她自以為絕難逢生,偏偏隻是在陰曹地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既然回來,又何必去為一個無情無義的男人再傷情?絕望而死,那更是可笑,在她差點香消玉損的那一刻,他可曾為她痛惜過一絲一毫,君心已馳,便是自己再死上個千百次,也不過徒然博人恥笑罷了。
歡縈掙紮著半撐起身,小瓷忙上前幫忙將枕頭墊高了,又扶歡縈斜靠於床頭,轉手遞上漱口茶,“姑娘請!”
“自我醒來,你就一直開口閉口的叫我姑娘”,歡縈泯了一口茶水,幽香嫋嫋,苦澀的唇齒頓覺清爽無比,精神也為之一振。
就著小瓷端至近前的盂盆吐了,歡縈這方繼續道,“好歹我還是縈妃,便是死過一遭,也早不是什麽姑娘,嫁與他人婦,不論時日久長,終也是殘黃敗葉,從此後,你還是稱我夫人罷!”
“是,夫人……”小瓷神色轉黯,“可是據小瓷所知,皇上與夫人並未……”
“閉嘴!”歡縈厲聲打斷小瓷,並嗬斥道,“我與皇上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來嚼舌根子,以後也再也不要跟我提什麽皇上不皇上的了!”
“小瓷明白了!”小瓷微微屈膝施禮道,“那請夫人稍等片刻,奴婢這就去端早點!”
退出寢閣,小瓷轉向流觴宮後麵曲廊,縈妃的態度實屬意料之中,但縈妃堅持讓自己稱她為夫人,著實有些別扭,不知道衛王聽見這個稱謂會作何感想,豈不是一聲聲往衛王心上戳針麽。
常言都說喜歡一個人會變得特別敏感,包括對方對其他人的態度,盡管衛王嘴上從未吐露過一字,然而衛王的關切與焦急早就被小瓷看在了眼裏,落在了心裏,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她的衛王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還重,隻可惜,在皇宮中熬了七年回到衛郡,她仍是隻能遠遠相望靜靜相守,為他的痛而痛,為他的憂而憂。
嚐了一口小瓷端來的白粥,歡縈放下勺子,“太膩了!”她淡淡的推開盤盞,“用心雖然良苦,用雞鴨鵝兔等湯汁小火慢熬,但我現在實吃不下這麽膩的東西,你退下去罷!”
“可主上說小姐……哦,不,說夫人需要營養,不吃粥夫人還想吃點什麽呢?”
歡縈歎了口氣,“就是簡簡單單的白粥就好,弄這些繁複的,反倒無法下咽!”
“是,那小瓷去吩咐廚房重做!”小瓷無奈,再次退出了流觴宮。
歡縈等小瓷出門,便摸索著趿鞋下床,她先前早瞥見妝台上的銅鏡,出於女子的本性,又或許是劫後餘生的感慨,無端的急不可待,就是想看一看自己現在到底都成什麽樣子了。
一陣頭暈目眩兩眼發黑,身子的確是虛得太厲害,歡縈扶住床欄,緩緩挪動,任虛汗爬滿額際,究竟昏死了幾天她算不出來,可從京城到衛郡千裏之遙,少說也得六七日方可抵達吧?
六七日,縈妃病亡的訃告是否已發?爹娘聞訊,是否正於家中悲切飲淚?爹,你常說食君之祿擔君之事,作為臣子一天,便不能為一己之私不聞不顧天下蒼生黎明百姓,女兒照做了,就在臨死之前,還想為皇上分憂解難,可是他們卻如此狠絕的對我,你的忠心到底是對還是錯?
請恕女兒無能,既無力勸君,又無法孝順於爹娘膝下,但願你們能保重自珍,待得女兒好轉,又有能力安端爹娘之時,就返回京師,接爹娘遠離是非之地,從此天高水闊隱世避居,再也不參與那些皇宮貴族們的爭權奪利,他們又有哪一點是真的為百姓而謀?
歡縈一步步挨近妝台,一步步看清了銅鏡中亂發披散的女人,慘白的臉色,深陷的雙眸,說是形如女鬼一點都不為過,這還是她嗎?還是曾經被元燦讚為嬌俏可人的縈妃嗎?歡縈的手在銅鏡上來回摩挲,淚水一滴滴淌下,從頭晚清醒直到現在,若不是深受銅鏡中女人的刺激,她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是的,再也不會,這是最後一次了,那個男人甚至不值得她為他流一滴淚,最後一次就當她是為自己,恨於往事不堪,痛不可支!
“呀,夫人,你怎麽了,怎麽下床了?哎哎!”小瓷端著粥盤回到流觴宮時,發現歡縈坐在梳妝凳上昏倒於銅鏡前,嚇得連連驚叫。
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很快攬起歡縈,又將她抱起,輕輕放於床上,接著窗戶被支開了兩扇,新鮮的空氣隨之灌進來,讓室內人的呼吸明顯通暢許多。
“歡縈,你醒醒,好點了嗎?”那雙溫暖而有力的手握住了歡縈的纖纖玉指,“都說要調養幾日方能恢複,你幹嘛這麽性急?想照鏡子的話,吩咐小瓷拿來你麵前就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