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坐上馬車,在喁喁私語的交談聲中舉目四望,可見山野清風,霧嵐氤氳,身後巍巍殿宇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寧湘沒想到有生之年還有出宮之日。

青蓬馬車裏擠了十幾個宮女,大多麵露惆悵與不安,彼此低語幾句,相互安慰。

她們都是要去皇陵守陵的,今日一早由內侍省安排,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出發了。

陵寢清苦陰冷,比皇宮好不到哪兒去,許多人都不願來這荒郊野嶺,但寧湘卻是欣喜的,因為她離回家又近了一步。

人生在世,總有幾分執念,她的執念便是家人。

徐大人說,等把她安排妥當就派人去看望她的家人。

寧湘相信丞相的話,接下來便是聽從嬤嬤的安排進了住處。

十來個人擠一個屋子,夜裏休息時有宮女抱怨。

“這守陵的活也不見的輕省,光是每日跪拜的規矩,就累得夠嗆。”

這裏是恭仁皇後的陵寢,大殿上掛著她的畫像,端莊高貴,眉眼溫柔,和太子依稀有幾分相似。

寧湘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宣明繁來。

他們都有一雙動人的眼睛。

隻是可惜,太子出家,遠離朝堂,如今不知是何種模樣了。

寧湘在皇陵安頓後的第三日,丞相就派人來了,說的第一句話便讓她寬了心。

“姑娘放心,令尊大人受傷後,腿雖有疾,卻與性命無礙。”

來人三十歲上下,一身黑衣,身量瘦高,說話倒是溫和有禮。

聽聞父親性命無虞,寧湘才放了心,屈膝道謝:“多謝這位大人。”

心中也在掂量,丞相的確神通廣大,她什麽都沒說,他就查清了自己的底細。

“姑娘客氣,我叫常青,是徐丞相的護衛,此次帶姑娘去見太子殿下。”

雲湘一愣:“什麽時候?”

常青掃了眼四周,這裏是皇陵,寂靜清幽,除卻守陵的宮人,周圍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今夜。”

寧湘沒想到會這麽匆忙,這裏雖遠離宮廷,可規矩依舊嚴謹,來皇陵這幾日,都有侍衛和嬤嬤看管,每日晨起和午後都需要至供奉靈位的享殿跪拜一個時辰。

原以為離開不易,丞相會多做安排以免露餡,不料常青輕而易舉地就把她帶走了,想來是他提前安排妥當了。

之後幾日,寧湘都在馬車上,任由常青駕車前行。

中間經過幾個小鎮,日夜兼程,過了重重山巒江流,馬車終於停在一處不甚熱鬧的集市上。

這一番折騰,幾乎耗盡了寧湘所有的心力,這輩子都沒坐過這麽久馬車。

揉著久坐不適的腰慢吞吞下了馬車,剛緩過來,常青就指著遠處說:“姑娘瞧,那便是太子殿下……”

寧湘臉上的表情瞬間凝滯住。

時隔三年,她終於再一次見到了太子。

街麵上偶有行人匆匆而過,一道鬆柏般挺拔的背影,手持佛珠順著大路進了官道,在無垠鄉野垂首徐行。

行人匆匆,趕集的老者挑著一擔穀物,腰間的汗巾被風吹落,他彎腰拾起輕拍了灰塵,送回到老者手上。

隔著幾丈遠的距離,寧湘認真打量了太子一番。

他一身素白禪衣,身姿修長,疏朗清俊。灼灼日光流淌,他才將遮陽的箬笠戴上,光影遮住了大半麵龐,卻見那驚鴻一瞥的眼眸裏清寂沉靜、波瀾不興。

熙攘喧囂擦肩而過,他步履平穩,信步往前。在這紅塵中,卻又遊離俗世外。

清冷從容,纖塵不染。

這是太子殿下,卻也不是。

總之,不是她記憶中想象中的模樣。

“我怎麽才能接近太子殿……淨聞法師。”來之前,常青已經跟她說過太子出家後的法號,眼下隻能稱他為淨聞法師。

常青已經想好了應對的法子:“冒充什麽受苦受難的姑娘,與他同行。”

寧湘覺得這個主意不行,遙遙望向已遠行的背影,遲疑道:“他趕我走怎麽辦?”

“這得看姑娘的本事了。”

寧湘抿了抿唇。

丞相說找自己幫忙,想必早已將她了解透徹,他們之間,與其說是幫忙,不如說是一場交易,各取所需罷了。

她想念家人,一心出宮。

丞相出謀劃策,也不過是讓太子還俗。

寧湘知道,此番出宮的決定,已經把她推向了另一條路途。

然,人生在世,有舍有得,有得有舍,當無懼無畏、孤勇向前。

*

趕了幾日路,這裏已經是涿州地界,淨聞參學的法華寺就在不遠處,常青說他來了有些日子,每隔幾日會出寺,通常是一人踽踽獨行。

丞相也是看準了這個時機,才把她安排到這兒來。

但不知為何,臨到這裏,她卻莫名心生退意,不敢接近淨聞。

她腦子裏還始終把他當成三年前的大梁儲君,一路上來這幾日做好了心理準備,反複告訴自己是接近太子殿下。

然而今日得見卻傻了眼,因為宣明繁好像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了。

那年在勤政殿門外,清冷矜貴的太子殿下已經一去不複返。

叫她接近宣明繁,還能想方設法,可是要讓淨聞法師還俗,卻是半點不易。

常青看她皺著眉一臉糾結,想到大人的囑托,便道,“姑娘莫怕,太子殿下雖已出家,依舊還是溫和仁善之人,姑娘此去,我就在周圍,隨時可喚我。”

丞相知道太子對皇宮、對天子多有失望,皇帝中風都不能讓他心軟,哪怕他和朝中老臣多次去寺廟相求都相見不得。

如今朝堂今非昔比,榮王隱隱已有奪位的苗頭,別的皇子不及太子能力出眾,想要宣明繁回宮,隻能另辟蹊徑。

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宮女,既知來路,能查底細,於社稷無礙,丞相絕對放心。

寧湘不懂朝政,卻也明白太子對於大梁的重要性,往後的事尚無法預料,但既已和丞相說定,眼下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再三說服自己後,雲湘改頭換麵,換了身行頭,眼看著天色已晚,隻身在淨聞回法華寺的路上等著。

月前淨聞來了法華寺參學,大多時日都在寺中,但每隔五日會隨其他僧眾外出化緣,今日他隻身一人,倒是給了寧湘機會。

法華寺不同開元寺在深山,離集市不過十裏,一路可見良田縱橫,屋舍雲集。

寧湘在半路溪邊坐下,殘陽西斜,潺潺流水流淌巨石而過,遠處青山重重,炊煙繚繞。

一人背著行囊在陌上獨行,穿過繁茂樹蔭往這邊而來,微風拂過,衣袂翻飛不息。

隔得太遠,寧湘還看不清他的模樣,隻管摸出帕子揉著眼角,低聲啜泣,慢慢淌下淚來。

淨聞倒是老遠注意到她,果不其然立在幾步遠的地方,雙手合十而拜:“落日西沉,天色漸晚,施主因何在此?”

珠玉般溫潤的聲色從頭頂傳來,寧湘手忙腳亂起身回了一禮,尚未止住哭聲,哽咽開口,“小女父母亡故,來天回鎮投奔姨母,哪知在這野外迷了路,眼下丟了包袱,更是寸步難行。”

寧湘沒說過謊,但此刻發現自己天賦異稟,這些假話信手拈來,許是心裏裝著事,千愁萬緒之下眼一眨就真心實意落下淚來。

淨聞抬眸,打量她一眼,帶著出家人的含蓄克己,隻見是個年輕的姑娘,衣衫陳舊,身形單薄,像是趕了遠路的模樣。

出家人慈悲為懷,他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和聲道,“快天黑了隻怕不好走夜路,施主還是先回去吧。”

“可我包袱還沒找到……”寧湘紅著眼,瑩潤的淚珠掛在眼睫上,配上她故意勒出的纖纖細腰,說不出的弱柳扶風,楚楚可憐。

淨聞對此視而不見,隻是問:“施主在何處丟了包袱?貧僧設法尋一尋。”

寧湘沒想到這麽容易,稍怔了下:“在山腳下的茶棚子裏,我午後在那兒歇了會兒,想是落在了那附近。”

淨聞抬頭看了看天色,聲色溫和:“貧僧同施主去尋。”

“這……”寧湘遲疑看著他,“不會耽誤法師吧?”

“行善結緣,以增福慧。”他仍是從容,並無過多猜疑她的意圖,“貧僧方外之人,身無長物,還是助施主尋回包袱要緊。”

金烏墜地,破碎金芒落在他臉上,麵目平和、清越無雙,叫寧湘看出幾分高不可攀的聖潔之意來。

太子殿下有一副好相貌,是宮裏人盡皆知的,眉眼清俊,溫潤如玉,寧湘當初看一眼就驚為天人。

若說當年的太子殿下還有一身孤高鋒芒,如今的淨聞法師卻是被經久打磨的璞玉,氣韻清華、澹泊安然,真真正正的淡出四合紅塵。

那一雙眼眸深如墨玉,不含喜悲,卻又容納百川,溫和綿長、望之儼然。

寧湘莫名生出一股不敢與他對視的心虛來,想到自己出現在這兒的目的,心上凜然,看了一眼便匆匆移開目光。

山腳下有個茶棚,攤主是一對老夫妻,寧湘和淨聞去時,老兩口已經收攤。

這個茶棚在官道旁,隻是臨近傍晚,已經看不見什麽人,偶而見遠處老農牽牛從田埂路過。

淨聞按著她所說的道路尋了一遍未果,又埋頭在茶棚四周找了找。

寧湘當然知道他為什麽找不著,因為本來就沒有這個包袱存在,說什麽投親失物,都是為了接近他的假話。

原本寧湘還安然,看淨聞找包袱便跟在他身後,但見夜幕降臨,他為了找包袱,額頭沁出一層薄汗,便於心不忍了。

罪過。

她不願誆騙他,但想到丞相的囑托,太子還俗與否事關江山宗祧,她一弱女子擔不了這樣的重任,卻還是為著與丞相的交易,再說些違心的話。

“罷了,找不見就算了吧。隻是裏頭有個鐲子,是我母親的遺物,她臨終之時交予我……如今倒是我犯下大錯了。”

她垂著眉眼,蹲在地上,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又要落下淚來。

淨聞眼中存著憐憫,道:“施主先行回去,明日再來尋找也可。”

寧湘抬頭,一雙杏眸通紅,可憐巴巴地說:“可是我餓了,我一天沒吃飯了,法師有吃的嗎?”

淨聞沒料到她這個請求,稍微怔愣了一下,隨即打開行囊,拿出兩個饅頭:“貧僧出寺時帶的,施主暫且果腹。”

饅頭冷了也硬了,吃進嘴裏如同嚼蠟,寧湘倒是吃得下,找了個石頭坐下,慢吞吞地啃著。

淨聞見她孤身一人,倒不好在這個時候離開,隻在旁邊找了坐處,緩緩撥動佛珠。

鄉野之上偶有熱風拂過,他閉上眼潛心打坐,那雙清澈澄明的眼眸沒有看著自己,寧湘總算鬆了一口氣。

她本想跟他搭搭話,可是她膽子小,不太敢開口,隻趁淨聞不注意悄摸打量他。

要說太子殿下,仍還是從前那般溫和守禮,對待尋常百姓,也秉持出家人的慈悲為懷,這個時辰了,還不辭辛苦的幫她找一個包袱。

明明他平易近人,毫無一點架子,但那雙眼睛看過來時,卻又聖潔的叫人不敢褻瀆。

寧湘苦惱的想,要怎麽做才能完成丞相托付?任重而道遠,她太沒把握了!

不知不覺吃完兩個饅頭,寧湘喚了了聲法師,語氣有些沮喪:“今日多謝您,勞煩法師幫我尋這麽久,實在勞累,您還是回寺吧,我這就想法子找姨母去。”

淨聞偏頭看她,尚未開口,寧湘便屈膝行禮道謝,紅著眼轉身走了。

話說得太急,他一時沒想好如何勸慰,她便垂頭喪氣走了。

他不好跟上,看著她在朦朧夜色裏漸遠的身影,眸光深晦如墨,繼而無奈搖頭,道一聲“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