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終其一生都將困頓於深宮,若逢大赦,倒有機會歸家,否則這輩子休想踏出宮門一步,可這樣的機會幾乎千載難遇。

上次恩赦,是二十二年前大皇子宣明繁周歲冊立太子之時。

幼年家中窮苦,不得已進宮,深宮歲月蹉跎,寧湘早早斷了回家的期盼。

她進宮至今八年,一開始撥去伺候先帝嬪妃,因年紀小,幹得都是辛苦的體力活。後來太妃體恤才讓她近身伺候,領著微薄的月錢,在這深宮之中耗盡餘生。

自從三年前太子被廢,皇帝愈發喜怒無常,待後宮也比從前冷淡,如今病重臥床,嬪妃輪流侍疾,寧湘也跟著四處奔波。

前朝後宮不得安寧,在迷茫滂沱中看不見任何希望。

可無論過去多久,她仍然想出宮,仍然想回家。想念年邁的爹娘,想念家人,想念家裏的一切,即便到了三十歲,六十歲也想回家。

然而,她以為這樣的願望,終其一生都不會實現。

直到丞相說出這句話來,讓她蟄伏許久的思家之情,潮水般湧上頭。

丞相看著她,言辭溫和誠懇:“有個忙不知可否請姑娘相幫,若是成了,本官可助姑娘出宮歸家,並有厚禮致謝。”

寧湘不知丞相為何會找上自己,但回家的**實在是太大了,她前日做夢夢見母親病重,在病榻之上抱著自己,哭著喊她的名字。

人一旦生出這樣強烈的念頭,理智就會動搖,聽罷丞相的話,寧湘竟深信不疑。

“什麽忙?”

眼下正是午後,熱氣升騰,往來宮人不多。

丞相立於陰涼之下,幽幽吐出一句話:“讓太子還俗。”

他本想著從長計議,讓太子自願回宮,可時不我待,榮王的手已經伸進勤政殿。現在想,隻要太子能盡早回來,也不介意使些手段了。

“我?”寧湘詫異,讓太子還俗已經足夠令人震驚,不成想丞相竟然找到自己,“大人太看得起奴婢了,我隻是個宮女,哪能讓太子還俗。”

丞相麵色未變,“姑娘知道,我為什麽希望太子還俗嗎?”

這中間有很深的含義,事關社稷、朝堂,寧湘並不想知道,她隻是一個宮女,與這些牽扯不上半分的關係。

但丞相仿佛沒看懂她拒絕的神情,沉了聲色:“太子殿下自周歲立為太子,日後本該也一位是明君,然,榮王霸攬朝政,這朝堂已然成了榮王的天下。江山易主,乃是大忌。”

榮王這人沽名釣譽,城府極深,因為早前立過軍功,皇帝深為信任,直至宣明繁被廢,徹底露出狐狸尾巴,卻已不能再將他如何。

寧湘為難的蹙著眉:“我能做什麽……”

丞相麵色依舊:“隻要讓太子破戒重入紅塵,自然好說。”

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嚴循戒律清規,倘若輕易能讓太子還俗,丞相何故還找上自己。

太子還俗不易,所以她出宮不易。

“奴婢是宮女,不能隨意出宮。”寧湘麵有難色。

元嬪失去孩子後,這三年裏身子時好時壞,她雖沒有貼身伺候,但手裏活計不少,平白無故消失在宮裏,難免會惹人生疑。

“我自會為姑娘打點好。”

“帝陵於年初開始修建,曆代皇陵和妃陵也要修繕,比鄰的先皇後陵寢要增派守陵的宮人,多一個你並不奇怪,事成之後無論你想進宮出宮,都由得你。”

”茲事體大,姑娘可慎重考慮,若是同意,明日午後這個時辰,我自派人來找姑娘。”

寧湘捧著灑了半數的藥回到昭陽宮時,免不了被陶嬤嬤一頓訓斥,罰跪了半個時辰牆根。

這樣的懲罰時不時會有,元嬪沉溺於失子之痛難以自拔,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陶嬤嬤一人獨大,寧湘隻能生生忍受著。

抬頭望著四四方方的天,那一角的湛藍足夠令人著迷,宮外景象又該是何等廣袤壯觀。可自從八年前始,那些燦爛繁華的景色,她再也無緣得見了。

夜裏扶著膝蓋回屋時,晴雨在一旁抱著手臂陰陽怪氣,“我要是你倒不活了,這點差事也做不好,當真是丟臉至極。”

晴雨是陶嬤嬤幹女兒,這幾年一直近身伺候元嬪,倒是有了幾分大宮女的體麵。

兩人同住一個屋,寧湘聽慣了這樣刻薄的話,連眼神都沒給,徑直坐到床邊休息。

晴雨見她不吭聲,翻了個白眼,自去妝台前梳頭,待轉過頭看見寧湘打水洗臉,卻是默默咬緊了牙。

正是夏日,寧湘跪了半個時辰,臉頰泛著紅,汗珠混著清水順著鬢角滑落,淌進那截秀麗白淨的脖頸裏。

寧湘長得好看,這是難以否認的。

晴雨很少在宮裏見到這麽標誌的宮女,朱唇皓齒,眉眼如畫,亭亭而立便叫人移不開眼。

便是因著這個,這些年來,她才不待見她。

她和寧湘同年進宮,兩人一同伺候太妃,後來又進了昭陽宮,因認了陶嬤嬤做幹娘的緣故,才能在這方麵壓她一頭。

晴雨找回一點自信,看寧湘出門倒水,便倚在門邊看著她,幽幽出聲,“我今日在織造局見著何印了,你猜他說了什麽。”

何印是今年才進宮的小太監,十五六歲的年紀,因為受過晴雨一點恩惠,便逐漸熟絡起來,一口一個晴雨姐姐。

寧湘見過何印兩次,淺談過幾句,很有印象,無他,隻因兩人是同鄉。

聽見晴雨提起何印,才回過頭來,“他說什麽?”

“你們倆不是同鄉麽,何印說進宮前,經你們村子路過,聽聞你爹幫人砍樹時被砸斷了腿。“晴雨淡淡說著,神色還是那般,卻掩飾不住語氣裏的幸災樂禍,“過了這麽久,也不知是何種情形了。”

“你說什麽……”寧湘手裏的銅盆應聲而落,怔怔然看著晴雨,幾乎在瞬間紅了眼眶。

她是江州人,家中自幼貧苦,爹娘養育她和兩個哥哥,日子更是艱難。寧湘十二歲那年,二哥生了場重病,家裏拿不出銀子醫治。

彼時正逢宮女遴選,村裏有兩個年紀合適的女子報了名,寧湘思慮再三,背著父母在名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因為宮女進宮,家中可以獲得三兩銀子的貼補,她拿了錢給二哥請大夫,可是二哥病得太重,在她進宮前夕還是病故了。

窮人家的女孩想要維持生計,除了進宮似乎沒有生路可走,爹娘從不因她是女子而嫌棄。兩個哥哥對她更是千般好,一次冬日落水二哥為了救她,留下了咳喘病弱之症。

二哥可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少年才子啊,他來年就要科考,本能進士及第、光宗耀祖,卻因為救她,落下一身病根。

她心疼爹娘,心疼二哥,也為了不拖累家人,她才做下這個決定。

闊別八年之久,爹娘的容顏在記憶中越來越模糊,但血緣親情依舊是她心裏斬不斷的羈絆,但聽這樣的噩耗,整個人如墜冰窖,難以回神。

因為上頭有陶嬤嬤這個幹娘在,晴雨在宮裏也吃得開,比起寧湘這個同鄉,何印倒是和她相熟一些。之前兩次見麵匆忙,也沒機會深談,沒想竟錯過這樣的大事。

難以言說的迷茫和擔憂從心底升騰而起,寧湘已經聽不進晴雨後來說了什麽話。

滿心隻有一個念頭。

出宮。

作者有話說:

下章就見麵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