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任憑太醫費勁力氣,也無濟於事。

皇帝中風的消息,到底傳了出去,一時之間人心大亂,惶惶難安。

天子病重,不得已免了每日朝會,朝政多由丞相協理,十天半月尚有餘力,時日一久也難以應付。

太子被廢前,有監國之權,處理一應朝政信手拈來,少有錯處。如今宮裏僅剩的兩位皇子裏,二皇子紈絝,三皇子中庸,都不是繼承大統的人選。

丞相畢竟上了年紀,許多事力有不逮,很多時候皇室宗親並不買賬,皇子們倒是領些不要緊的差事,卻萬不能與當年的太子相比。

如今勉強能用的人,隻有榮王了。明知榮王心有不軌,添亂的人也是他所安排,但唯今之計,為了堵住悠悠眾口,拖延時間,不得已隻能請其暫代朝政。

然而這一舉動,卻是為朝堂動**埋下禍根。

之後的半年裏,榮王趁機霸攬政權,培植心腹。

皇帝行動不便,口不能言,榮王悄無聲息地把勤政殿伺候的宮人換了個遍,等丞相意識到不對勁時已經為時已晚。

大權旁落,病榻之上的皇帝岌岌可危。

早年間儲君既定,太子功績能力有目共睹,一枝獨秀,其餘皇子不及,故而朝中並無黨派之爭。

今非昔比,眼下卻不同了,榮王身為皇帝同胞兄弟,向來風光無限,尤其還手握兵部、刑部幾大衙門,不得不忌憚。

五月,戶部尚書年邁請辭,榮王趁機把自己的人安插進來,皇帝縱有不滿,卻不能奈何。

六部之中,榮王的人已占了大半,朝中再無與之匹敵的人。

立儲之事,再拖不得了。

從勤政殿出來,榮王昂首走在前方,禦史中丞惆悵的皺著眉頭,和落後幾步的丞相走在一處:“咱們怎麽辦?”

禦史中丞曆來看不慣榮王行徑,奈何一介文官人微言輕,束手無策。

丞相負手,日光落了滿地,晃得人眼暈。半晌,才歎著氣道,“榮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皇上口不能言,咱們不能拿他如何,但是這大梁江山,不能落在他手上。”

“可是……”禦史中丞心有猶疑,“皇上並未屬意二皇子、三皇子哪位殿下,別的親王又不如榮王手攬大權。”

且皇子們年輕,就算儲君之位定下,將來新帝登基,難保榮王不會從中作梗,挾天子以令諸侯。

丞相望著宮門,眸光沉沉:“去開元寺,求太子殿下。”

禦史中丞一愣:“太子殿下?”

他太久沒聽見這個稱呼了,以至於愣神了一陣才反應過來,丞相所說的太子殿下是何人。

——那個皇帝閉口不提,三年前廢黜儲君之位的太子殿下宣明繁。

整整三年,廢太子遁入空門,也仿佛從這世間銷聲匿跡了般,禦史中丞也隻知他在百裏外一座不起眼的寺廟修行。

皇帝刻意不去打探廢太子的消息,朝臣們也不敢輕舉妄動,見皇帝態度堅決,久而久之,也不去關注那個被天子厭棄的人了。

但聽丞相提起,禦史中丞才想起至今已有整整三載未曾見過廢太子。

丞相自是知道宣明繁在何處修行,這幾年暗暗去過幾回,雖未出麵交談,知道他一切安好倒也就罷了。

可如今榮王橫行,二皇子三皇子資質平庸,除了已廢的太子宣明繁,已經無人能夠拯救這個搖搖欲墜、分崩離析的朝堂。

開元寺距宮城百裏,騎馬隻需兩個時辰,和禦史中丞打定主意後,便派了人前往開元寺,然而丞相派人前去卻屢屢被攔在山門外。

丞相也不氣餒,拜托朝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也依次前往,卻始終不得見太子真顏,幾番下來又是折騰了好長一段時間。

廢太子遠離紅塵,不問世事,聽說是朝中來人,壓根不肯相見。佛門重地,等閑不能擅闖,一時之間,倒不知該如何是好。

丞相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陣,不得已親自前往。

宣明繁年幼時,他做過幾年的開蒙老師,較之旁人,總有幾分師徒情意在,自己出馬想來太子也會給幾分薄麵。

隻要能見上麵,他就能勸說太子回去。

等趕到開元寺,終於在熙攘的僧侶香客中得見宣明繁。他立於人潮,身姿挺拔,一如當年。

時隔三年再見故人,丞相幾乎老淚縱橫,激動開口:“太子殿下!”

行人匆匆而行,他站在一株古鬆前,身穿粗布禪衣,腕間繞纏佛珠,眸光清朗沉靜,遙遙一拜。

“貧僧已斷塵緣,與紅塵俗世再無牽連,施主請回吧。”

“殿下……”丞相欲再說,卻見鬆下的人道一聲“阿彌陀佛”轉身離去,很快消失在古拙莊嚴的廟宇之中。

丞相心有悵惘,一無所獲回宮。

勤政殿安靜如昔,朝臣平素除了每日晨起一個時辰到此麵見天子,偌大的宮殿隻有宮人垂首往來。

扶正衣冠進門,便聞見股濃鬱的藥味,宮女打簾出來,捧著藥碗行禮。

床榻上的人聽見響動望過來,渾濁的目光帶著幾分希冀期盼。

丞相腳步一頓,搖了搖頭,榻上的人瞬間沒了神采,形容衰敗。

皇帝中風纏綿病榻,病情愈發嚴重,除了張口吐出幾句不甚明朗的字句,便連動彈也困難了。

行至床榻前,丞相躬身告罪:“臣今日見到太子了,隻是殿下不願再回來了。”

皇帝神色慘然,眼中閃過一絲悔意。

可悔有何用,事已至此,想要太子回心轉意自願回宮,隻怕難上加難。

然而榮王攬權,權貴附庸,倘或榮王有朝一日生出不臣之心,隻怕誰也無法阻擋。

眼下除了廢太子,沒人再能拾得起這個爛攤子。

丞相雖沒把握,卻不得不再上開元寺。

然而等他幾日後趕到山門前,卻被住持攔住。

頂著烈陽從京城而來,丞相很是著急,偏偏住持麵目沉和,撚著佛珠平靜說,“淨聞剃度受戒,已非紅塵中人,丞相還是莫要執念於此。”

淨聞是太子出家後的法號。

淨塵心,聞自在。

山野間清風撲麵,丞相一路風塵仆仆,終於覺得涼爽幾分,按捺住性子說,“那是我們大梁的太子,即便出家也是皇室中人,大師幫我勸他幾句可好?或者,大師讓我再見他一麵。”

住持目光平靜,說:“淨聞近日雲遊,不在寺中。”

“什麽?”明明前幾天還在,怎麽就雲遊去了,這下丞相著急起來,“何時回來?”

住持不緊不慢道:“淨聞往琢州參學,十月方歸。”

十月方歸,眼下還未到六月,朝堂之事瞬息萬變,再耗幾個月可就不知道是什麽光景了。

住持轉身離去,丞相逮住一個小沙彌,得知淨聞方才出門三日,在涿州的法華寺參學。

開元寺到琢州數百裏,修行之人靠雙腳丈量大地,步行至少十餘日,快馬加鞭必是能追上的。

可追上呢,太子出家三年,佛法浸染,心智堅決,想要說服他還俗,並不容易。

雖然幾年未見,丞相還是了解太子的脾性,知道眼下貿然見到他,除了拿繩子強行綁回宮,多費口舌也無用。

丞相想要的,還是他心甘情願答應。

按小沙彌所說,淨聞參學遊方,多靠步行,這時段正是想法子對付的時候。

丞相牽著馬回程,若有所思。

一路冥思苦想進宮,以至於在走路時沒注意腳下,與迎麵而來的人相撞,漆黑的汁水傾灑在袖子上,蒼青的官服頓時泛起股濃烈的草藥味來。

他一把老骨頭,炎炎夏日來回趕路已是筋疲力盡,正在氣頭上欲發作,麵前的人已經慌亂下跪,伏地叩首:“大人恕罪。”

腳下的人低著頭,看不見模樣,看服飾是個宮女。本是他走得著急,也不怪這小宮女,按捺著脾氣道,“無礙,起來吧。”

今日沒見著太子,丞相心情不妙,也不多逗留。小宮女伶俐,飛快讓出道來,這倒讓丞相注意倒她。

仔細一看,卻是個形貌昳麗、容色明媚的年輕女子,她有一雙多情的桃花眼,顧盼生輝,娉婷嫋娜。

丞相腳步微頓,心中改了主意,和聲開口:“姑娘是哪個宮的?”

寧湘心有餘悸,被這話問的一愣,這裏是內宮交界處,碰見朝臣也不奇怪,方才見他身上官服,就知是朝中重臣,卻不知是哪位大人。

她本是去太醫院給元嬪取藥,沒想到他會撞上來,雖不是她的錯,隻是這位大人這會兒問起她的身份,別不是要讓主子責罰自己吧?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丞相說,“我是徐知行。”

寧湘久居內宮不識其人,但丞相的大名還是聽說過的。

“奴婢眼拙,請徐大人恕罪。”寧湘忙屈膝,心有惴惴方回答方才的問題,“奴婢是昭陽宮元嬪娘娘的宮女。”

“進宮多久了?”

寧湘沒多想,下意識回答:“八年了。”

“是挺久了……”丞相沉吟片刻,一個念頭自腦海而生,垂眸看著眼前身影纖纖的宮女,“姑娘,你想不想出宮?”

寧湘有些吃驚,怔然抬頭。

丞相繼續說,“今日與姑娘說這話實屬冒昧,但眼下我無計可施,不知姑娘能否幫忙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