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元嬪順利產子,寧湘在產房外等到子時末,聽見微弱的哭聲,總算鬆了口氣。

元嬪早產,皇帝再得一子的消息,並不如太子被廢來得措手不及。

許多人看到宣明繁在東宮褪下太子朝服,卸了儲君璽印,一步一步走向宮門,無人敢上前。

因這突如其來廢儲的旨意,京城上下掀起軒然大波,無論是皇室宗親,還是朝廷重臣,紛紛被這這個消息砸得回不過神。

翌日,皇帝免了早朝,勤政殿外以丞相為首,跪滿了一眾朝臣。

皇帝對此視而不見,再逢朝會時已然恢複平靜,麵無表情命禮部收回太子冊寶,封禁東宮。

三日之後,廢太子隻身離京,後來聽說是到了寺廟修行,無人再窺其蹤影。

寧湘聽說這個消息,已經是小皇子滿月前夕。

元嬪早產,小皇子病弱,甫出生時嗆了羊水高燒一場,未及滿月就隻剩了一口氣。

期間皇帝來過兩回,對於這個羸弱的孩子縱有疼愛之心,卻也無能為力,隻叫太醫院好生照看著。

皇帝膝下子嗣不豐,僅有三子兩女,嫡長子宣明繁自幼立儲又被廢,二皇子風流紈絝、不思上進,三皇子又因出身低微不受重視。

好容易中年得子,卻又因先天不足,生死難料。

月子裏太醫請了幾回,等到滿月,寧湘一看,還不如剛出生的孩子健康,瘦瘦小小的那麽一團,裹在繈褓裏仿佛沒了聲息。

元嬪常常抱著孩子垂淚,而先天孱弱的孩子,從酷暑熬到初秋,前後不過兩個月時間,便在深夜裏斷了氣。

宮裏年幼夭折的孩子身後事不能大辦,掛上白幡、燒過紙錢,連著繈褓一起裝進棺槨裏,次日天不見亮就發送了。

天邊破曉,金芒碎玉似的落在巍峨宮闕上,皇城依舊固若金湯,浩瀚無際。

小皇子的離去並未掀起什麽大浪,許是這宮裏見慣了生死,一個小小孩童並不能左右朝堂變化,是以除了昭陽宮的人,再無旁人在意這座宮殿裏,也曾誕生過一條鮮活的生命。

寧湘曾經也真情實意的為小皇子流過淚,繈褓裏的孩子匆匆來這世上一遭著實叫人悲痛。

那日看著小皇子入殮,不禁讓她想起家中兄嫂的孩子。

初進宮時,嫂子還在孕中,後來聽說生了個男孩,至於侄兒是什麽模樣,家中是何種情形,早已無從得知。

元嬪因入秋天涼又病了一場,昭陽宮日日湯藥不斷,太醫來問診開了藥方,陶嬤嬤隨手一指,讓她跟著去太醫院取藥,卻在半途聽見了不得了的消息。

彼時臨近太醫院藥堂,給元嬪看診的太醫正要叫藥童抓藥,不料院使匆匆而來,沉著臉叫上幾個人,急忙走了。

候診的太醫去了大半,寧湘拿著藥一頭霧水,感覺氣氛不太對,隻在門口依稀聽見一句皇上不豫。

太醫們應當是去了勤政殿,寧湘拉住個小藥童問:“出什麽事兒嗎?”

藥童跟著院使進來的,大約是著急,也沒隱瞞,低聲說:“廢太子剃度出家,皇上氣病了,正遣太醫去看呢。”

寧湘難以置信地瞪大眼,太子殿下怎麽就出家了?

聽聞太子被廢後去了一處寺廟,原以為隻是帶發清修,不想竟是真的剃度受戒,皈依佛門了?

這兩月,寧湘出入各宮,倒也從隻言片語傳聞中,聽說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辛。

原來皇帝太子父子早已不睦,在最近一兩年尤為明顯,因榮王挑唆,皇帝待太子之心,已不如幼時純粹。

天子生來多疑,即便是當今皇帝也不例外。

數年前,太子初涉政時便嶄露頭角,以極其聰慧沉敏的手段,為皇帝解決了好幾個難案,皇帝還因此大肆讚揚了太子一番,誇其穎悟絕倫,能承大誌。

後來三司順理成章的歸於太子手下,在審決一樁懸而不決的舊案時,與皇帝生出齟齬,父子倆的關係每況愈下,直至形成今日這般水火不容的架勢。

太子曆來仁善,與朝臣共事也是謙和寬厚不擺架子,如今倒不知為何竟與皇上鬧得父子離心,前程盡毀。現如今做出這般震驚天下的決定,當真是與這大梁皇室徹底決裂了。

等寧湘拿了藥往回去,一路上都聽有人在議論這事,看來是事實無疑了。

皇帝聽說這個消息,龍顏震怒,砸了滿桌的奏疏,最後竟是驚怒交加吐血暈了過去。

太醫們在勤政殿候了半日,又是紮針,又是灌藥,直至月上中天才醒過來。

隻是年過不惑的人,像是一夕之間老了十歲,茫然說:“都是孽,都是孽啊……”

隻是這孽從何生,孽從何起,說不清,也道不明了。

到底病來如山倒,太子出家一事對皇帝打擊太大,三日都未上朝,隻讓榮王暫為主持朝政,靜心養病。

重陽節後,皇帝日漸康複,進了書房一看滿目為廢太子求情的大臣,怒氣又升騰起來。

禦史中丞說:“太子殿下素來賢明勤敏,縱是一時失言,也請皇上念在恭仁皇後的麵子上收回成命吧!”

榮王站在一旁,並不同意這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廢太子既剃發出家,怕是對這俗世親情也不甚顧念了吧。”

禦史中丞心中憤懣:“殿下倘或是那等不孝不義之人,怎會每日到恭仁皇後神位前敬香,多番探望外家傷重舅父?”

“陳麒將軍用兵不善,致我軍將士傷亡慘重,若非是皇後娘家兄長,早該定罪,是皇上寬宏大量,才能保全將軍名聲。”榮王輕飄飄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如今朝中無儲君,中丞左一句太子,右一句殿下,是置聖旨不顧?”

禦史中丞一把年紀氣得不輕,想要再理論卻被丞相拉住。

“皇上聖明,臣等不敢違逆聖旨。常言道,舌頭和牙齒也打架的時候,父子之間更是血脈相連。太子殿下年輕,不及皇上深謀遠慮,縱有失策之處,如今也算是給了個教訓,皇上念皇後情麵、陳家一門忠烈勞苦功高,原諒太子殿下吧。”

皇帝眉眼沉凝,坐在上首並不說話,反倒是榮王嗤笑道:“太子被廢早已昭告天下,如今人都已經剃度出家,既已脫離紅塵俗世,丞相何必還做這無用功?”

太子出家究竟是什麽原因都心知肚明,丞相看不慣榮王做派,但為了宣明繁還是好聲氣地向皇帝諫言。

“臣鬥膽請皇上三思啊……”

皇帝坐在光影裏,沉聲開口:“太子已廢,宣明繁已非我皇家人,今後休要再提!”

一句話便已定局。

即便皇帝被氣得大病一場,也依舊沒有動搖廢儲的決心,任由百官如何勸說都不為所動。

時日一長,朝臣們也就不抱希望了。

隻是不知何時起,宮裏宮外風向一轉,向來沉寂的二皇子、三皇子倒突然炙手可熱起來。

二皇子宣明呈乃貴妃所出,自皇後大行,貴妃便行協理六宮之權,按理說宣明繁被廢,該他受矚目。

宣明呈聰慧過人,諸多方麵並不亞於長兄,皇帝也開始多加留意,可惜這個時候才知二皇子有些不為人知的癖好,不適合做太子。

那便隻剩一個三皇子,然三皇子出身卑微,向來不得重視,皇帝不喜,卻又不甘心,隻那麽一日一日的考量,得不見什麽結果。

禦史言官們倒是不厭其煩,時不時上書奏請立儲,皇帝除了大發雷霆也不敢拿這群迂腐老頭如何。

兩度春秋一晃而過,那位被廢黜的太子殿下遁入空門,消息全無,也許是皇帝刻意為之,他仿佛就這麽消失在了眾人的言談之中。

這位曾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廢太子,猶如曆史洪流之中的沙礫,在波瀾壯闊的長河中留下微不足道的一抹痕跡,便被深深遺忘。

雖未再立儲,前朝後宮倒也太平,立儲之聲漸盛,卻也無傷大雅,直至次年開春,皇帝忽生意外。

本是平平無奇的一日朝會,皇帝聽著朝臣們據理力爭,你來我往的爭吵著,突然拂了滿桌的奏疏。

百官們嚇壞了,正要告罪,卻見皇帝趴在桌案上,口吐白沫,渾身顫抖。

身旁伺候的太監侍衛蜂擁而至,整個大殿亂哄哄,多虧丞相冷靜,三言兩語將朝堂穩定下來,待太醫就診言明皇帝病情,這才退出宮室。

初春的風穿堂而過,丞相才發現後背已經汗濕,凍得人瑟瑟發抖。

底下的人六神無主,戰戰兢兢問:“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啊?”

丞相不耐煩地擺擺手:“一切等皇上蘇醒再說。”

然而次日皇帝蘇醒,情況卻不樂觀。丞相在門外守了一夜,正昏昏欲睡,尤總管驚慌失措地出來連喊三聲丞相。

丞相一激靈,忙正衣冠,“發生何事了,大驚小怪做什麽?”

“皇上、皇上他……”尤禮苦著臉,卻是吐不出完整的話來。

尤禮伺候皇帝多年,難得有如此失態的時候,丞相察覺到異常,匆匆進殿。

皇帝已經清醒,然而卻是口歪眼斜,躺在榻上無法動彈,餘光瞥見丞相,艱難地張開口卻隻發出粗啞的聲音。

丞相眼前一黑,覺得天都要塌了。

皇帝中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