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日,常青照例酉時換防,尚未下職,宣明繁便召見自己。

他當以為因為寧湘的事,皇上要秋後算賬,心中不安,還想著丞相能不能知道自己落難,好歹援手一把。

結果到了跟前,宣明繁隻是淡然吩咐他去江州一趟。

江州在北方,離京城幾百裏,大年初一皇上如此鄭重其事定然是什麽要緊的大事。

然而他隻是叫他去看看寧湘,還不必現身。

開始常青還不明白為什麽宣明繁要他去看寧湘,既然舍不得人家,隻看看做什麽。

待常青在寧家蹲守了幾日,看到寧湘冬衣之下略顯豐腴的腰身,和走路時的姿態,很快反應過來皇上到底叫他看得是什麽。

因為他家中也有身懷六甲的妻子,女子懷孕月份大了,從背麵都能看出不同來。

常青本來還在為宣明繁遺憾,一心記掛的人懷了別人的孩子,如今再追去江州也是為時已晚。

然而這會宣明繁看他難以啟齒地說出真相,並沒有多震驚,反而像是鬆了口氣。

腦中一激靈,常青霍然色變,震驚看著宣明繁:“難道寧湘姑娘懷的孩、孩子……是是是您的?”

看宣明繁沉默平靜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在朝臣們眼中,皇上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勤政殿進出往來的宮女,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沒碰著。

丞相還想方設法讓宣明繁立後納妃,殊不知人家不僅有了中意的姑娘,甚至還有了孩子,他們折騰這許久,卻是半點不知情。

眼看寧湘的肚子有五六個月了,常青猜測應當是回宮前有的,所以她跟皇上之間的真實情況是,她冒犯了宣明繁試圖逃跑,機緣巧合又進了勤政殿伺候。故而之前追著讓丞相放她出宮時,一定是因為懷了身孕,為了刻意躲避宣明繁。

兩人的糾葛暫且不論,常青唯一的感歎是皇上天賦異稟,一次就有了孩子,真不愧為大梁天子。

這是件大事,足夠震驚朝野四海。

可憐丞相和禦史中丞兩個老臣,為了讓皇上能采選嬪妃充盈後宮絞盡腦汁,世家貴女們的畫像恨不得堆滿整個勤政殿,結果誰也想不到,今年仲夏之季,大梁新帝的皇長子或者皇長女就要出生了。

寧湘一心想要出宮,懷著孩子也不願留下來,這都一個多月了,也不見宣明繁開口去接人。莫非他就等著幾個月後孩子出生,把大皇子抱回來。

去母留子……

想到這個可能,常青不禁為寧湘捏了一把汗。

前朝去母留子的例子可不在少數,等大皇子平安降生,處決了生母,另尋一個身份尊貴的養母撫養孩子,也不是不可能。

天子帝王,薄情寡性,曆來如此。

常青的神情變了又變,最後欲言又止地張張嘴。

宣明繁瞥他一眼:“有話就說。”

“寧湘姑娘既已有了皇嗣,也請皇上看在腹中皇子殿下的份上,將來留寧湘姑娘一命吧!”

畢竟也共患難一場,常青不忍心看寧湘受到傷害,將來皇上若是不肯饒恕,他也得去求丞相幫忙說情。

宣明繁側目,眼中帶著幾分困惑:“誰說我要殺她?”

“啊……您不會嗎?”常青以為宣明繁會因為寧湘算計了他,心懷憤恨要除之而後快,結果他並不打算殺她麽?

常青尚未鬆口氣,看到皇上冷幽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輕飄飄地開口:“我殺你,也不會殺她。”

那夜用在他身上的藥,跟常青可脫不了幹係。

果然,常青聽見這話立時腿軟,戰戰兢兢地說:“這這這屬下……您心胸寬廣,千萬別和屬下計較!”

若是換了個皇帝,被人如此算計,他也許早就人頭落地了。

但宣明繁慈悲為懷,天性仁善,就算如此,也沒有打算真的要了他的性命。

日頭升上半空,帶著些微的暖意,宣明繁站在金芒裏,麵容沉靜。

“你帶幾個人,過些時日隨我北上。”

常青愕然:“您要去江州?”

想到什麽,他立刻來了精神,“是要接寧湘姑娘回宮嗎?”

話問完,眼前人已經轉身進了殿。

他並沒有等來宣明繁的回答。

*

寧湘逛了一場燈會,覺得身子倦怠,接連幾天夜裏睡不安穩,醒來時精神欠佳,百無聊賴地坐在院子裏看序秋和知雅玩雪仗。

腳邊放著火盆,寧遠青扒拉出幾個栗子,擦幹淨灰才放在帕子裏遞給寧湘。

“不吃了,堵得慌。”寧湘靠在椅子上仰頭順氣,這兩日肚子裏的孩子開始頻繁的動彈,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最大的難處是隨著日漸長大的肚子,夜裏睡不舒坦,吃得也比從前多些,早上起來穿衣裳覺得貼身的夾襖緊了許多,估摸著自己又胖了不少。

“午飯吃了多少,幾顆栗子都吃不下了?”寧遠青嫌棄,招來序秋把栗子分給妹妹,轉頭端詳寧湘一眼,疑惑的皺了皺眉,“我是覺得你胖了些,是不是吃多了的緣故?”

寧湘翻了個白眼,不想跟他說話。

全家人都知道她有了身孕,除了寧遠青和兩個孩子。

這會兒她在他眼前撫摸著肚子,大哥也一點異常沒看出來,她都不知該說他是心大,還是傻。

方氏從裏屋出來,手裏端著篾籮,坐在寧湘身邊擺弄針線,見寧遠青還傻乎乎的樣子,不由得歎聲氣。

寧湘看她手裏的繡樣,湊過腦袋:“嫂子你幹嘛呢?”

方氏溫柔一笑:“我見你的夾襖像是小了,給你重新做一件。”

寧湘受寵若驚,抱著方氏的手臂親昵地蹭了蹭:“嫂子你太好了!比我大哥細心多了,可惜我不會針線活,沒你做的好看……”

方氏忍俊不禁:“那我教你?將來給孩子做。”

“好啊!”寧湘信心滿滿,學著方氏的樣子走針引線,沒一會兒就把手指戳出了血。

寧湘果斷放棄:“我不是做女紅的料。”

方氏安慰她:“我從前也不會,有了孩子慢慢學著學著就能做了,你先做件肚兜,正好孩子出生用得上。”

寧遠青在旁聽得一頭霧水:“你們在說什麽孩子?”

序秋知雅那麽大了,還穿得上肚兜?

方氏無可奈何搖搖頭,寧湘沒忍住:“大哥,你想要外甥嗎?”

“外甥?”寧遠青嗤笑一聲,“你嫁人了嗎,就想這些有的沒的?”

寧湘頓了頓,說:“不出意外的話,五月裏你就能看見一個外甥或者外甥女。”

寧遠青徹底傻眼。

怔愣半晌才盯著她的肚子,難以置信的表情僵在臉上,消化良久才接受這個事實。

“你懷孕了?誰的?幾個月了?孩子他爹呢?”

一連串的問題砸來,寧湘慢吞吞的折騰著針線,不急不緩的一一解釋,寧遠青癱在椅子上,雙目無神。

“所以你們都知道了,就瞞著我?”

方氏嘲諷一笑:“誰瞞你,是你自己眼神不好看不出來。”

寧遠青眉頭緊鎖:“那我妹夫呢!這都多久了,怎麽還不回來?”

寧湘瞬間心虛起來,敷衍道:“快了快了,應當下月就回來了。”

寧遠青對這個素未謀麵的妹夫沒有丁點好印象,暗暗發誓等他來了,一定押在他門口跪上兩個時辰,絕不把湘湘輕易交給他。

家裏即將添丁的喜悅,很快衝散了寧遠青那微不足道的不滿,他也沒本事往深處想。

寧湘卻擔心下個月爹娘要是沒看到傳聞中的女婿,會不會把她趕出門去。

夜裏寧湘做夢,夢裏一片黑暗,看不清道路,有人從濃霧中來,盯著她的肚子,目光如炬,“你想帶著我的孩子去哪兒?”

寧湘大驚失色,捂著肚子後退:“沒有,我沒有懷孕……沒有孩子,沒有……”

身後是冰冷的牆壁,黑暗中的人走近了,佛珠轉動的聲音清晰傳進耳朵裏,她被困在他手臂間。

惶然抬眸,迎上一雙漆黑的眼。

銳利、冷漠,鋒芒畢露。

寧湘瞬間驚醒,捂著心口不停喘氣。

她已經好久沒有夢見過宣明繁了,初離宮時提心吊膽,天天做夢,夢裏他凶神惡煞,眼神陰鷙,恨不得要吃了她的肉。

在家人身邊的時日長了,沒有任何宣明繁的消息,寧湘也就放了心。

心想他可能忙於政務,沒空理會她去了何處,也可能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不值掛懷。

一國之君本就不缺女人伺候,更不缺為他生孩子的女人,她出宮這些時日,說不定畫像上那些貴女們已經進了宮,整日美人在懷,早記不清她是誰了。

這個認知,讓寧湘心頭生出一絲失落來。

她從來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一想到宣明繁,就不禁想起他還俗前的樣子。

冷清高潔的淨聞法師雖然四大皆空,但是心存憐憫慈悲,麵對她那些無理取鬧的折騰,也不見生氣。

可他當了皇帝就不同了。

萬裏江山盡歸於手,為他生孩子的女人隻會越來越多。

她一個謊話連篇的騙子,又算得了什麽……

寧湘摸摸肚子,小聲嘟囔:“你爹不要你了,我也不想要了。”

掌心微微一動,孩子像是聽見她的話,奮力地反抗。

寧湘心一軟:“騙你的……”

自從能感受到胎動時起,寧湘就沒有像當初那樣強烈要流了他的衝動。

女人向來心軟,何況是做了母親的女人。

她唾棄自己不夠果決,一而再再而三拖到如今,已經徹底下不去手。

她若真有個當侍衛的夫君還好,可她孩子的親爹是皇帝,將來孩子出生又該怎麽辦。

寧湘陷入無邊苦惱中,睜著眼睛望著床帳。

看來她得想法子,告訴爹娘,她兒子的爹在回來路上被賊人截殺遇害了……

作者有話說:

淨聞法師:聽說你到處跟人說我死了。

湘湘: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