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湘一張俏臉漲得通紅,無所適從地移開視線:“您怎、怎麽這個時辰換衣裳……”

這天還沒黑呢!

宣明繁麵無表情看著她:“我的錯?”

寧湘從他語氣裏品出一絲危險的意味,趕緊搖頭:“是奴婢的錯,奴婢的錯……”

是她沒有察覺,悶頭闖進來,撞見這麽讓人血脈僨張的一幕。

虧得是宣明繁,要是旁人,已經要問她的罪了。

撇掉腦子裏那些胡亂的想法,寧湘冷靜下來。她太得意忘形了,總還把宣明繁當成從前的淨聞法師,下意識地覺得覺得他脾氣好,不會和自己計較。

雖然他的確也沒和自己計較過。

宣明繁換好衣裳出來,就見她立在一側低頭把玩手指,許是走神沒注意,冬袍壓在手下顯出圓潤的小腹。

視線停留須臾,不急不緩地在明窗下落座。

“李望山今日已斬首示眾。”

冷不防聽見他開口,寧湘愣了下。

涿州知州李望山勾結黑市,販賣私鹽兵器,多次追殺宣明繁,本來就是罪無可恕。

聽他死了,寧湘並不同情,甚至覺得大快人心。

這是個好消息,寧湘說:“皇上聖明,李望山罪有應得。”

然而宣明繁並沒有欣喜的樣子,隻是垂著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長睫輕顫,覆下淺淡的光影。

這雙手曾握經書佛卷,救濟蒼生。

如今翻雲覆雨,決斷生死。

金剛菩提所做的佛珠還掛在手上,卻犯了清規,失了初心。

寧湘小心觀察他的神色,很快明白了他沉默的原因,心上像被什麽碾壓過莫名難受。

“李望山殘害百姓,罪大惡極,死不足惜,皇上殺了他,可是卻救了天下蒼生啊。”

他緩緩抬眸。

她一本正經的說:“人活在世,為何要委屈自己以德報怨?你肩上的傷不就是他罪證?今日若不殺他,來日他可能還要殺你,還不如就此為民除害,倒算功德一樁!”

“你如何知道我的傷?”宣明繁意味不明地看著她,淡淡道,“不是失憶了麽?”

寧湘:“……”

救命!

她怎麽忘了這茬!

這要怎麽圓?

她絞盡腦汁想了半晌:“我……奴婢猜的!”

算了!戳穿就戳穿吧,反正她也要跑路了……

誰知宣明繁隻是微微頷首,認可了她:“那你猜得不錯。”

寧湘笑容勉強,幹巴巴地補上一句:“那……沒大礙了吧?”

“沒有。”

他坐在窗前,需要抬頭才能看她,微微仰頭時,伶仃的喉結上下滾動,滿室光影落在他眸中,生出幾分繾綣的溫柔。

寧湘從前無數次直視他的眼睛,隻覺得澄明沉靜,清淨無塵,她看著也生不出什麽心思來。

然而此時四目相對,卻那雙眼仿佛藏著漩渦深淵,莫名吸引目光。

寧湘看得怔然。

聽不見她開口,宣明繁微歪著頭,不解問:“怎麽了?”

“……沒有。”寧湘清了清嗓子,覺得殿中地龍燒得太熱,臉上發燙,轉身就要出去。

誰知尤總管進門來,手裏捧著不少東西,她一轉身就撞上撒了滿地,他哎喲一聲。

寒風從門外刮來,吹散臉上的燥熱,寧湘蹲下幫他一一撿起來,看到一堆的畫卷。

正好奇著,尤禮已經把畫卷捧到宣明繁跟前。

“丞相讓奴才呈給皇上的,都是世家貴女的畫像,您瞧一瞧,可有合眼緣的?”

寧湘:“……”

丞相可真聰明啊!

怕宣明繁生氣,自己索性不來了。

尤禮知道宣明繁對這些沒興趣,但也隻能硬著頭皮拿進來。

宣明繁果然一如既往的無動於衷,淡淡道,“讓丞相拿回去吧。”

寧湘眼睛滴溜溜地轉,回身把畫卷在榻上展開:“皇上快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宣明繁瞥她一眼,目光幽幽:“與你有關?”

她體貼的撫平畫卷皺褶,笑得諂媚:“為皇上分憂,是奴婢的榮幸!”

最好挑三五個進宮,整日美人作伴顧不上別的,她能悄無聲息的跑路。

尤禮要遞上名冊,看他端坐著,眉眼冷凝,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心裏默默為寧湘捏了把汗。

這姑娘大大咧咧看不出來,他卻感受到了天子的不悅,眼下還有膽量火上澆油,也的確讓人佩服。

好在宣明繁脾性溫和,無限容忍她的聒噪。

“這個樞密使之女形容清秀,端莊溫婉,十足十的大家閨秀呀!”

“哎,還有大理寺陳大人家的千金,眉眼如畫,樣貌絕佳……”

“這也不錯……皇上快瞧瞧!”

為貴女們畫像的畫師都是丹青聖手,美人的優點顯露無疑,寧湘身為女子都覺得這畫中的姑娘們,堪為後妃最佳人選。

她興致勃勃,一張張往宣明繁麵前擺,身子微微前傾,衣裳掃過榻上案幾。

雕刻鶴鹿同春的案幾邊角有些尖銳,她動作過大時,小腹貼上了邊緣。

宣明繁看得直蹙眉,把案幾往身前拖了幾寸遠。

她還興致勃勃的拿著名冊,連貴女們的生庚年月也報了出來。

他不耐煩地從她手裏抽過名冊,眸光冷凝:“閉嘴!”

寧湘被他喝住,懵懵愣在原地,清澈的眼眸裏滿是詫異。

想不到啊,有生之年還能看宣明繁生氣!

他曆來喜怒不形於色,連皺眉的表情都少見,她可是真是榮幸,竟然成功惹怒了他!

寧湘心情略有幾分複雜,尤禮有眼力見,幾下把畫卷收起來:“燈下看畫傷眼,明日再看,明日再看……”

宣明繁偏頭看她,寧湘已經甩過腦袋走了。

尤禮心裏直發怵:“這這這……皇上恕罪,小宮女不懂規矩……”

“讓她去吧。”他都沒力氣和她計較了。

尤禮明了幾分。

果然皇上待寧湘姑娘是不同的,她這橫衝直撞的性子,還不是皇上自己縱的。

他一個太監瞎摻和什麽……

勤政殿地龍燒得旺,寧湘後背出了層薄汗,回房打水沐浴。

攬鏡自照,發現自己近來又胖了一圈,忍不住朝著圓潤的肚子拍了拍,小聲嘀咕:“很好!你爹會發脾氣了,改明兒把他庫房裏東西都卷走,讓他人財兩空!”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拍完覺得腹中有輕微的動靜,仿佛樹葉落進水中**漾起的漣漪。

更是孩子對她的回應。

寧湘愕然摸著肚子,轉頭那種感覺又沒了。

算算時日,她現在懷孕四月有餘了,小腹突起已經足夠明顯,雖然有寬大的冬衣遮擋,卻遲早會有露餡之日。

勤政殿的宮人們估計也覺得她身形逐漸圓潤,隻是她在禦前伺候,不敢多說什麽,心裏也大約當她是胖的。

寧湘心中惶恐,急急忙忙把櫃子裏的東西拿出來,貴重的東西不多,隻有這幾月的月銀,一一整理好裝進包袱,把妝台上的胭脂水粉也一並放進去。

臘月已到,離初七僅剩短短五日,第二批還家的宮女已經在昨日離宮,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千萬不能出差錯!

寧湘把包袱藏進床底,尤覺得不安全,又蓋了層軟布,遮擋的嚴嚴實實,確保逃跑之時,能足夠幹脆利落,不留一絲痕跡。

隔日晌午,宣明繁照舊喚她去侍膳,寧湘不肯,推脫自己有事要忙。

尤禮焦頭爛額:“姑奶奶,你跟皇上較勁做什麽?”

寧湘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奴婢愚鈍,伺候不好皇上,總管去吧。”

這幾日,有多遠就離他多遠,不然初七那日要被攔住,可怎麽是好。

尤禮語塞。

這語氣、這神態,分明……分明就是恃寵而驕啊!

“今日該領宮女月銀了,我得出去一趟,總管替我告個假吧!”

尤禮:“……”

他無奈進了殿,宣明繁正好在膳桌前落座。

視線往後他身後一瞥。

眼中疑惑顯而易見。

尤禮隻好說:“寧湘姑娘領月銀去了,晚些時候回來。”

膳食呈滿桌,宣明繁抬手,“素食留下,別的撤了。”

尤禮垂首:“是。”

撤了的膳食自有它的歸宿,也不必宣明繁再吩咐,叫人送去熱水裏溫著。

寧湘覺得自己運氣可能真的不是太好,取月銀回來的路上,竟然和肅安大長公主狹路相逢了,甚至今日榮王也在。

今日一早才聽尤總管說大長公主的府邸修繕完畢,過幾日要住進去了,榮王出現在這兒也不奇怪。

這次寧湘學機靈了,老遠就在宮道邊跪下。

公主顯然也認出了她,一時沒叫起,看見寧湘手裏的月銀袋子,隻勾唇笑了笑:“姑娘領月銀呢?”

“是。”

公主漫不經心道:“在勤政殿伺候,皇上也沒賞你些金銀?大冷天這樣跑一趟。”

寧湘就知道她不會這麽輕易放過自己,心裏悔得要命,卻還要溫聲細語:“奴婢伺候不周,不敢妄圖賞賜。”

一旁的榮王皺起眉頭,銳利的目光落在寧湘身上,聽公主提及,他才反應過來,這就是傳聞中宣明繁領著殿前司,親自去福壽宮帶回的宮女。

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原以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能讓宣明繁放在心上的,不曾想,也有他滿心牽掛的人。

那日宣明繁夜闖福壽宮的事,他到第二天才知道,不想那個時候連秦姑姑也折損了進去。

秦姑姑是他安插在勤政殿的人,先前伺候先帝,本來還覺得這個眼線隱蔽可靠,不料轉頭就被宣明繁連根拔出。

那些他有意安排的人,都被宣明繁以放出宮女歸家一事,打亂了在各宮的變動。

宣明繁遠遠比他想象中還要聰明,甚至抓不住他任何弱點。

而眼前這個,能讓宣明繁親自去尋的宮女,必然是他的軟肋。

宣明繁的人輕易動不得,但能解一時心頭之恨也是好的。

榮王冷厲一笑:“既伺候不周,就跪在此處跪上兩個時辰反省反省,想來勤政殿也不缺一個你。”

寧湘知道逃不過這一劫,咬牙應下:“是。”

大長公主看她一眼,終是什麽都沒說,兩人並肩,在宮人簇擁下往宮道深處走去。

寧湘安分跪著,不過兩刻鍾,就覺得膝下冰涼,失去了知覺。

這時節要是跪上兩個時候,隻怕她雙腿得廢了。

寧湘哀聲歎氣,招惹誰不好,偏偏遇上榮王這個禍害,她倒是能一走了之,萬一他轉頭去找宣明繁麻煩怎麽辦?

想到這裏,她又忍不住唾棄自己。

都這個時候,還想著宣明繁做什麽!

日頭升在正空卻無半點暖意,寧湘費勁地搓搓手,吐出一口白氣,抬眸時見一道纖細身影款款而來。

季翩然彎腰,扶她的手臂:“這麽冷的天,姑娘快起來吧!”

寧湘跪得膝蓋疼,正猶豫著要不要起來,季翩然忙道:“迎春,快扶寧湘姑娘。”

兩人左右將她攙扶起來。

寧湘腳下發麻,半晌才站住腳。

“多謝季小姐。”

她沒想到季翩然會出現在這裏,但也是真心感激。

“我聽說姑娘被姑父罰跪,便立刻趕了過來,眼下數九寒天,真要跪上兩個時辰可怎麽成!”

摸到寧湘冰涼的手,季翩然又把手爐塞給她:“姑娘能走嗎,我送你回勤政殿吧。”

寧湘不敢走:“王爺那裏……”

“我來解釋就行,走吧。”

跪了這麽一會兒寧湘就感覺寒氣浸入膝蓋,渾身不是滋味,眼下自己還有著身孕,也不便逞能。

季翩然既然願意相幫,她也不拒絕了。

一瘸一拐回勤政殿,已經是小半個時辰後。

寧湘艱難上了台階,正要辭謝季翩然回自己房中休息,冷不丁看見宣明繁從偏殿而來。

她本來要低頭揉膝蓋,他冷淡的眼神掃過來,她又立馬縮回手站直。

宣明隻頓了一瞬,便抬腳走過來,瞥見她髒汙的衣裙,聲色微涼:“怎麽了?”

作者有話說:

男主:媳婦生氣了,我要哄她。

湘湘:要什麽男人,逃命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