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湘這一覺睡得沉,也醒得快,前後不過小半個時辰。

她揉著被繩索勒紅的手腕,一眼便看到明窗下靜坐的身影,眨著眼恍惚了半晌,才想起這裏是什麽地方。

宣明繁閉著眼,手中佛珠撥動,輕微一點聲音在殿中格外清晰。

旁邊案幾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安神藥,滿鼻都是草藥的氣息,清苦卻不刺激。

她擔心驚擾他,躡手躡腳站起來,端起藥一飲而盡。

苦澀的滋味霎時間在口中蔓延,寧湘齜牙咧嘴,眉頭緊皺,伸出舌頭尚未緩解這種苦澀,忽見窗下的人倏地睜開眼。

似墨玉、似深淵,黑沉沉地帶著翻湧的情緒望著她。

寧湘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局促地站在地心,手足無措:“藥我喝了……”

宣明繁沉默不語,眉心隱約透著沉鬱。

寧湘覺得他的眼神有點可怕。

心想自己做了什麽錯事,讓他這樣不滿地盯著。

莫非是她在他寢殿睡著,他不樂意了?

就在她絞盡腦汁胡思亂想時,宣明繁總算開口了。

“回去吧。”

聲音暗啞低沉,不同於平常的清朗溫潤,像是燈盞裏爆破的燭芯,在她心口重重一擊。

她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確認不是在生氣,才屈膝行了禮。

“奴婢告退。”

窈窕身影從眼前而過,宣明繁靠在椅子上,深幽的視線落在她小腹間,仰頭陷入沉思。

寧湘回房時,瞥見隔壁晴雨的屋子半開,有人影晃動。

她走上前,晴雨才從屋子探出身,艱難地笑了下。

“寧湘……你回來了,沒事吧?”

寧湘站定,眸光冷凝:“今日的事,你故意的是不是?”

晴雨麵色微變,神情不自然:“沒、沒有啊,和我有什麽關係……”

今日經曆種種心力交瘁,足夠傷神,寧湘累得臉上掛不上什麽表情,隻涼涼注視著她:“那你在心虛什麽?”

晴雨精明,膽子卻算不得多大,尤其在今日寧湘失蹤後,宣明繁親自帶著殿前司去福壽宮找人。

那是她第一次在新帝身上感受到了著急的情緒。

聖潔溫雅,高高在上的淨聞法師,在這一刻,才像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

同樣,她也怕宣明繁震怒,從中知道這事和自己有關。

好在宣明繁並沒有詰問她。

晴雨以為自己能夠逃過一劫。

但不曾想,寧湘竟識破了她。

但她仍然故作鎮定,怒目而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不必裝傻,你我都不是傻子,做了什麽彼此心知肚明。”寧湘覺得憤怒,更覺得心寒。

她們一同進宮,整整八年,不說相互扶持,至少也有多年相識一場的情分在。

晴雨高傲自大,常有仗勢欺人的時候,不過是些蠅頭小利的爭執,寧湘也不願和她計較。

不知何時起,她的忍讓讓她愈發變本加厲,肆無忌憚。

今日更是打著這樣的主意,要置她於死地。

若非宣明繁及時趕到,她不知自己淪落到劉升手裏會是什麽樣。

“道不同不相為謀,從今往後咱們就互不相幹分道揚鑣吧。”

反正她也要出宮了,再有一個多月,就能離開這個困了她整個年少時期的牢籠。

什麽紛爭算計,通通見鬼去吧!

翌日當差,宣明呈大清早進宮來說起劉升,寧湘才陡然驚覺自己昨日的處境有多危險。

“劉升是伺候皇祖母的太監,進宮三十幾年,作威作福慣了,那些死在他手裏的宮女,年紀最大二十,最小的不過十五,死前都遭受過非人的虐待。”

隻是發現的太遲,紅顏化作枯骨,在井中含冤多年,時隔幾年才得以重見天日。

因著福壽宮少無人去,劉升作惡之後也沒人察覺。

直到寧湘闖入,引起了他的注意,才有了如此驚險的一幕。

不過劉升如今伏法,也算是給那些姑娘們一個遲來的公道了。

“逢凶化吉,必有後福!”宣明呈端詳她半晌,忽然湊近了道,“我聽聞昨晚是皇兄親自抱你回來,在寢殿裏獨處那麽久,可是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啊……”

寧湘頓時漲紅了臉:“您胡說什麽,我和皇上清清白白,什麽都沒發生。”

宣明呈顯然不信,對於寧湘和宣明繁之間的事很感興趣,尤不死心地問:“我皇兄這人,就是性子冷漠了,那張臉還挺受看,你日日在跟前伺候,沒有想過做點什麽?”

“做什麽?”

宣明呈伸手敲敲她的額頭,滿口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榆木腦袋!你以為我讓你來勤政殿就是伺候主子,端茶送水的?”

“難道不是?”

她從瓊華宮來勤政殿,不過就是換了地方,換了主子,不端茶送水伺候,還能做什麽?

“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懂不懂?”宣明呈像是很有經驗的樣子,與她侃侃而談,“我皇兄受了幾年青燈古佛的熏染,情情愛愛半點不懂,朝臣們日日擔憂他不近女色,後繼無人。我讓你來勤政殿,就是盼著你能使些小手段,捷足先登,怎麽你像是沒領會我的意思?”

寧湘啞口無言。

其實她想說,她的確已經捷足先登了。

早在宣明繁還俗前,就已經得手了。

不僅如此,淨聞法師天賦異稟,不過一夜,就在她肚子裏留了個孩子。

她在想方設法解決這個後顧之憂時,宣明呈竟然還覺得她沒本事引誘宣明繁。

這可是小瞧人了!

不過寧湘也就默默腹誹幾句,萬萬不敢亂說,隻笑眯眯地看著宣明呈,“奴婢沒多少本事,殿下要不另尋她人?”

宣明呈臉上浮起一絲疑慮:“怎麽?你看不上我皇兄?”

寧湘忙擺手,正色道:“皇上英明神武,氣度不凡,昨晚又救我一命,奴婢感激不盡、心向往之!”

“那你怎麽——”宣明呈不滿,餘光瞥見門口不知何時出現的人,頓時噤了聲。

宣明繁一襲青白色常服,錦衣玉帶,身形朗朗,如玉斐然。

那雙清淡的眸子看過來,宣明呈頭皮發麻:“皇兄……”

寧湘猛地回頭,正巧他也垂眸看過來,四目相望,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身影。

“進來。”留下這句話,他便又負手進去。

寧湘慢吞吞進門,心想自己和端王的話有沒有被他聽了去。

宣明繁在上首落座,她謹慎地觀察著他的神色。

毫無異常。

寧湘尚未鬆懈下來,有人從門外進來。

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寧湘愣住:“晴雨?”

宣明繁眉眼冷淡:“說吧,你做過什麽。”

晴雨淚如雨下,早已麵無血色:“奴、奴婢……”

她慌亂地看向寧湘,不住搖頭:“奴婢沒做、沒做什麽……”

一旁的宣明呈聽聞這話皺起了眉,看向宣明繁:“皇兄,什麽意思?和寧湘有關?”

而宣明繁隻是淡漠看著晴雨,聲色冰涼:“說吧,劉升已經招了。”

晴雨刹那間變了臉色,哀聲哭泣:“皇上饒命,我不是刻意想要害寧湘,不是我、不是我……”

宣明呈聽著這哭聲先不耐煩了,沒好氣的喝道:“做了什麽從實招來,不說把你也關進刑部大牢去!”

宮女犯錯有宮規處置,挨頓打,罰幾月月錢便罷了,可若是進了刑部,不死也要折騰半條命。

晴雨嚇得匍匐在地,失聲痛哭:“是、是奴婢提前給劉升傳了信……故意帶著寧湘去的福壽宮,就是為了讓他們撞上,是奴婢鬼迷心竅做了錯事……求皇上開恩!”

所以去福壽宮不是意外,遇上劉升也不是意外。

寧湘心頭沉沉,“我和你有什麽深仇大恨,值得你這麽害我?”

昨日她不承認,寧湘想,既已知道她的心思,今後大不了老死不相往來,討不回這個公道也就罷了。

但出人意料的,宣明繁竟然當著她的麵審問晴雨。

於天子來說,此舉或者不足為奇,他端坐在寶座之上,容色清雋,威儀凜然。

寧湘卻如經驚濤駭浪,茫茫然難言心境。

像是她空無一人的身後,忽然多了人來為她撐腰。

雖然這可能是錯覺。

晴雨自知罪大惡極,涕淚俱下:“對不起,寧湘……”

寧湘別過眼,宣明呈弄清楚來龍去脈,不用宣明繁開口,便朝門口的秦姑姑招招手:“帶她下去,以罪論處。”

“是。”秦姑姑斂眉,伸手去拉晴雨,“走吧,姑娘。”

晴雨無力跪坐在地上,怔怔然看著秦姑姑,忽然想到什麽,驀地抓緊了她的手:“是你!姑姑,你指使我這麽做的……你故意的!是你要害寧湘……”

秦姑姑一把拽起她,目光淩厲如刀:“姑娘可真是糊塗了,隨我下去好好清醒清醒吧。”

晴雨驚聲尖叫,掙紮著躲開她的觸碰:“不,不對!這一切都是你叫我做的,憑什麽你沒事……”

秦姑姑麵色微變,但也足夠處變不驚,“你這丫頭做了錯事,往我身上潑髒水是何故?”

晴雨渾身發軟,被她拖著要走,宣明呈忽然站了出來:“慢著。”

秦姑姑一愣。

“她既有話要說,姑姑也別急了。”

秦姑姑表情一滯:“殿下……”

宣明繁坐在上首,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吐出兩個字。

“查吧。”

晴雨和秦姑姑都被帶了下去,宣明呈也沒久留。

殿中空****,就剩寧湘和宣明繁兩人。

寧湘抬頭,眸光澄明。

“皇上故意的吧?”

宣明繁抬了抬眼。

“您是特意為了讓晴雨供出秦姑姑吧?”

秦姑姑是榮王的人。

寧湘來勤政殿不久就知道了。

宣明繁就是故意借今日之事,除掉這個眼線。

她自以為猜對了。

可是迎上宣明繁幽幽的目光,她又覺得自己猜錯了。

她好像在他臉上看到了生氣的情緒……

作者有話說:

二更會很晚,可能零點過後,不要等了,明天睡醒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