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湘到嘴的話戛然而止,惶然後退了兩步。而絡腮胡手一揮,不管馬筠安如何掙紮,把人連拖帶拽帶走了。

寧湘神色微變,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逞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馬筠安帶走。

大伯母回過神來,匍匐在地上哭喊:“你們幹什麽!快放了筠安……快放了她!“

無人在意她的聲嘶力竭,等周遭的人散去,寧湘才扶她一把:“大娘,你兒子眼下在哪裏?”

大伯母身形佝僂,瘦弱的風一吹就倒,這麽哭一場受了刺激,整個人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好半天緩過來,才嘶啞著嗓子哽咽道:“他十天半月不見人,左不過就是在哪裏賭錢吧……姑娘,你想想法子,幫一幫筠安吧,他若有什麽好歹,我怎麽向他爹娘交代啊!”

伯母也是個可憐人,隻是那馬危實在可惡。

寧湘歎氣:“那個什麽萬貫賭坊在哪裏,你兒子經常去嗎?那賭坊也不管別人還不還得上,就大方借出五百兩?”

馬危是賭坊常客,他有多少斤兩,那些人怎麽會不知清楚,明知這錢拿不回來,竟然肯借出五百兩巨額?

寧湘腦子裏隱隱有個想法,隻是尚未理順,馬伯母便開了口:“萬貫賭坊在涿州城裏,他們那個賭坊的東家,是洪爺,我們平頭百姓,哪裏敢招惹。”

“洪爺?”寧湘微愣,秀眉輕蹙。

洪爺?不就是馬筠安說的管碼頭的那人嗎?

馬伯母說洪爺名叫洪勝,是天回鎮的地頭蛇,因為和州府關係匪淺,一直為非作歹,惡名昭著。

“為什麽那個洪爺那麽大的能耐?”

連馬伯母這樣的鄉野村婦都知道洪爺的身份,可想而知此人惡貫滿盈到何種地步。

管了碼頭,還有個賭坊,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還把人強行擄走。

伯母苦笑,道出其中關鍵:“那個洪爺的妹妹,是知州大人的小妾。”

寧湘恍然大悟。

難怪洪勝有恃無恐了。

這樣的地方,知州就是最大的官。

縱容洪勝之流魚肉百姓,可見這個知州也不是什麽好人。

隻是可悲,放眼望這偌大的涿州城,竟連一個主持公道的地方都沒有……

皇宮有內廷監,嬪妃恃寵而驕打壓宮人,多是送至內廷監處置,宮中禁止私設刑罰,犯錯的宮女太監若要申冤可及時奏報,少有冤獄。

沒想到遠離廟堂宮廷,不正之風卻比京城盛行。

常青似乎有事,昨晚露了麵就走了,寧湘一時也找不到他幫忙。

眼下不知馬筠安被帶去了哪裏,無計可施,隻能先行進城打聽萬貫賭坊的位置。

寧湘沒來過這種地方,老遠就聽聞人聲鼎沸,萬貫賭坊幾個字明晃晃掛在太陽下。

身形瘦削的男人從深巷裏出來,身後跟著哭哭啼啼的婦人:“相公,這是我的嫁妝……你拿去賭了,叫我們娘幾個怎麽活啊!”

“去去去,別跟著老子。”男人推搡著妻子,快步進了賭坊。

婦人聲淚俱下,掩麵痛哭。

寧湘目睹這一幕,心中隻剩悲涼。這裏和鶯鶯坊一樣,是銷金窟、歡樂場,一擲千金,神魂顛倒。

多少□□離子散,家破人亡,仍要撞破頭顱,絕不認輸。

賭坊外有人守著,她進不去,就算進去了也打聽不到什麽。

抬頭見白雲層疊蔽日,寧湘在外麵踱步了一陣,決定去報官試試,隻盼著涿州城的父母官沒有泯滅良知,為民做主。

州府官衙隻隔了兩條街,寧湘一炷香時間就找到了,官衙不同賭坊,朱紅正門大開,兩側坐著兩隻石獅子,莊嚴肅穆,安靜異常。

四周少有百姓,兩個衙役守在門口,遠遠看到她來,便擋在了門前,揚聲道:“官衙重地,閑人勿近!”

寧湘斂衽行禮:“我是來報官的。萬貫賭坊搶奪財物,毆打百姓,請知州大人做主!”

衙役瞥她一眼,指了指旁邊的案幾,上麵放著筆墨:“在冊籍上登記一下吧,晚些時候自有【看小說加QQ群521721998】官府處理。”

寧湘一愣,沒想到是這麽個處理的法子。

“晚些時候是什麽時候?人命關天,煩請盡快!”

誰知道馬筠安被帶去了哪裏,萬一出了事,那可是活生生一條性命。

衙役皺眉,仍是事不關己的模樣:“每日報官的人眾多,都是家長裏短的事兒,這案子需一件件辦,我們大人忙著大案,現在沒空。”

寧湘目瞪口呆,想也不想就反駁道:“事有輕重緩急,你們怎能如此懈怠?”

衙役大刀闊斧站在官衙前,不耐煩地說:“你不信任官府,來報什麽官?”

寧湘第一次覺得走投無路、申冤無門,虧她還對官府抱有一絲期望,眼下看來,涿州府的父母官,也不是什麽愛民如子的清官了。

晌午的日頭躲進雲層裏,涼風拂來,仍吹不散寧湘滿心憤懣。

漫無目的地在街市上徘徊一陣,正猶豫要不要再去賭坊看看,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施主”。

寧湘猛地回頭,圓慧摸著腦袋笑起來,“果然是你啊施主,貧僧險些以為眼花了。”

“真巧啊!”在這裏遇到圓慧,寧湘甚為驚奇,左右看看沒發現淨聞身影,稍微有點失望。

圓慧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直言道:”淨聞師兄沒來,我去送還昨日盂蘭盆日的東西,正好路過這裏,不知施主在這兒做什麽?”

圓慧年紀並不大,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酒窩,寧湘對淨聞的師兄弟們都持著友善的態度。

她本也有心把馬筠安的事說給淨聞聽,也沒隱瞞,把來龍去脈說了。

“不知淨聞法師有沒有跟你提過,我有個書生朋友,被堂兄和賭坊陷害,莫名背上五百兩的賭債。方才被賭坊的人帶走不知去處,我去報官,官衙壓根不理會,我心中擔憂,實在束手無策……”

原以為官府能夠主持公道,誰知那群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寧湘自幼在父母兄長的疼愛中長大,後來進宮,雖也受盡委屈,但還是在能忍受的地步,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麽孤立無援。

可憐馬筠安那個秀才,一心考取功名,報效朝廷,大約也是見不慣洪勝這些人的陰暗勾當吧。

圓慧憤然道,“這些人如此傷天害理,也不怕遭天譴嗎!”

寧湘耷拉著唇角,眸光黯淡:“是啊,我此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圓慧不知怎麽安慰。

他一出家人,無權無勢幫不上任何忙。

但心懷善念者,總是見不得不平之事。

圓慧腦中靈光一現,想起淨聞來。

是了,淨聞師兄冷靜睿智,必定有法子。

於是辭別寧湘匆匆回了法華寺,四處尋了尋不見淨聞身影,善慧說師兄在聽住持講經,方又往文殊菩薩殿去。

殿中就住持和淨聞師兄兩人,圓慧不敢進去打擾,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目送住持離開,才輕手輕腳進了殿。

淨聞坐在香案前,翻開《華嚴經》低聲吟誦,餘光看到圓慧,他也沒多大反應。

香爐中輕煙嫋嫋,清俊的麵容在半明半昧的光影裏愈發沉和深邃。

圓慧學著他的樣子打坐,心中卻未見寧靜。

許是他心緒不寧,終於引起淨聞注意。

他側目,淡淡看過來:“怎麽了?”

圓慧話匣子關不住了,“我在城裏遇見那位寧湘施主,她說她那個書生朋友被人擄走,報官無門,知州連麵都沒露。師兄,你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幫幫他們?”

淨聞麵色清冷,無情無緒開口:“我們出家之人,管不了官府的事。”

圓慧向來有一副好心腸,在蒲團上惆悵道:“話是這麽說,但我聽聞這位知州大人曾是京官,幾年前才來琢州。都說琢州富庶,到底是前些年的底子在。倒是朝廷怎麽回事,會讓這樣的人上任?”

出家人是不理俗事,不該為官場中事憤憤不平,可朝廷政令清朗、州府官員清廉,百姓方能安居樂業。

他們出家人,不就是願意看到這一幕嗎。

可惜……

眾生皆苦。

淨聞師兄不願插手俗事,圓慧隻能歎氣:“百姓難呐!”

淨聞佛珠撥動,仿佛沒聽見他這句話,閉眼誦經:……無一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但以妄想顛倒執著而不證得;若離妄想,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則得現前。”

*

寧湘報官無門,在城牆根下閑坐,旁邊泥塑攤的大哥見她從官衙方向過來,忍不住道,“姑娘從衙門過來?”

寧湘見他攤前擺著許多泥塑的小人兒,一時興起多瞧了瞧,便點頭應了:“對啊。”

大哥是個熱心腸,一麵做著泥人,一麵問她,“上衙門做什麽,瞧你失魂落魄的。”

寧湘在泥塑攤旁坐下,看攤主很快捏好一隻玉兔,歎息道:“我一朋友被冤枉,那萬貫賭坊來人把他抓走了,本想去報官,可是知州大人好像公務纏身,並不理會。”

“嗨,姑娘不知道吧,那萬貫賭坊東家,是知州大人大舅子,人家一家人,哪裏管你。”攤主把捏好的玉兔上了色,串在棍上遞給她,“這小兔子,送給姑娘了。”

寧湘驚訝的接過,連聲致謝:“多謝,真好看!”

“聽說咱們這位知州大人是京裏來的,勢力可大著,那洪勝一心攀附權貴,把自己親妹子送給了知州當外室。”

這些秘辛寧湘倒是不曾聽聞,泥塑攤主說起這些逸聞簡直滔滔不絕。

“知州大人家中已有原配,這外室自然是見不得人的,就偷摸摸養在外邊。”攤主左右看了看,忽然壓低聲音道,“那個洪爺有個私宅就在這附近,我在這兒擺攤,常見人來人往的,你可以去看看。”

寧湘一凜,瞬間來了精神,“在哪兒?”

攤主伸手一指:“就前邊橫街盡頭的巷子裏,門外栽著兩株桂樹的就是。”

寧湘道了謝,起身往那邊走去,祈禱那宅子正是如攤主所說,存著什麽秘密才好。

沒想到剛進巷口,竟然就在牌坊下看到個熟悉的人影。

寧湘眼前一亮,忍不住快步過去:“淨聞法師!你怎麽在這兒?”

巷子裏沒什麽人,淨聞一身素淨的禪衣,光風霽月,尤為顯眼。

聽聞她熱情的呼喚,他回過頭來,身形挺拔、目光澄明。

“圓慧說馬筠安被帶走了?”

淡淡一句話,足以令寧湘心潮澎湃。

她猜得沒錯,圓慧果然說了這事,淨聞是心存善念之人,知道馬筠安出事,定然不會置之不理。

不過淨聞長相實在太惹眼,她想起方才攤主所說知州來自京城,萬一叫人認出了,隻怕會給他添麻煩。

寧湘探著脖子四處看了看,拉著淨聞到了角落裏,確保沒什麽人看到他,才道,“我打聽到了,這是洪勝的私宅,馬筠安很有可能被帶到了這兒。”

她愁眉苦臉的歎氣,“方才我去報了官,但是沒用。”

看她氣餒,他忍不住告訴她真相,可事實就是這麽殘忍。

“此舉無益。”

官場之中賢愚不分、好壞不辨,摧眉折腰以事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