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半夢半醒中接到了電話。

“誰?”

手機裏傳來一個溫柔的男聲。

她撩起眼皮。

睡暈的大腦不太清醒,“肖邦?肖邦怎麽了?”

“第一鋼琴圓舞曲……作品目錄中的第34號第一首……第一首是降G大調……”

忘了對方說了什麽,後麵大概是確認下雨,她有沒有關好窗。

因為聲音太輕,唐念的手機壓在臉頰與枕頭之間,接著電話又睡著。

對麵的人還在說話。

聲音低柔,有種催眠的魔力。

直到一隻手從背後伸出,抽走了手機,將電話掛斷。

唐念這才清醒一點,“誰打的電話?”

“沒什麽。”身側,沙利葉的銀發如月光鋪散,他將手機放在一旁,輕輕拍打著唐念的肩膀,“繼續睡吧。”

雨夜的天空總是不太安靜。

像一個巨大的深藍色畫布,偶爾被遠處的閃電劃破,瞬間將一切照亮得如同白晝,又轉瞬即逝,重歸黑暗。

玻璃窗上,透明的水線匯聚成一條條細流,沿著外側細微塵埃凝結物的輪廓蜿蜒而下。

滴滴答答,像沒有節奏的心跳。

城市的另一端,醫院的VIP病房開著夜燈,林隅之又陷入了那個他已經做過無數次的夢境。

夢裏的他也在醫院。

但顯然比現在隻是低燒狀態的林隅之差太多。

夢裏的他,已經用不了多少力氣,總是昏睡著,病房裏一直播放著一首鋼琴曲,音量壓得很低,應該是某個現場演奏的錄音,因為播放沒多久他聽到了一個彈錯的音。

某日他難得清醒,坐在病**讓人帶來了紙和筆。

他在親手寫一封信。

第三視角的林隅之看去,發現他在寫遺書。

事實上,這個時候病入膏肓的‘林隅之’已經握不住筆了,他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可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像是感覺不到自己的痛苦一樣。

他用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寫出來的字仍舊不盡如人意,歪歪扭扭向小學生寫字。

於是他寫了一張,扔掉一張,不斷地寫,又不斷地丟棄,換了許多張後,臉色蒼白,唇角沒有血色,這個狀態拿來寫信確實有些勉強。

直到他逐漸適應了自己的肌無力和顫抖,寫下來一封算是能讓人看懂的信。

第三視角林隅之很好奇他到底在寫什麽。

看進去才發現內容很簡單。

他在和她告別。

他希望她能忘記他。

夢中的林隅之無法麵對麵與唐念告別,他總是竭力在偽裝自己的病情,大概嚐試過許多次,還是無法將自己日漸虛弱的事實暴露給她,又或者是不想從她眼裏看到眼淚。

原來他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這樣的嗎?

第三視角的林隅之看過虛無縹緲的文學作品,主人公們總是選擇隱藏自己的痛苦,不願讓所愛之人擔心。

身在遠方報喜不報憂的子女,受了傷不想告訴孩子的父母,現在又多了一個,夢中的他自己。

這封遺書寫了三天,因為他每天清醒的時間不多。

大部分時間在睡覺,為數不多的精力等她來醫院的時候裝作清醒。

在她離開後的一小部分時間寫遺書。

他在她麵前藏得很好,總是笑著,語氣輕鬆。

“我沒事。”

“今天感覺身體好多了。”

“醫生說我正在恢複,可能不久後就能出院了。”

信裏,他也在安撫——‘請不要替我難過,更不要感到悲傷,我會變成宇宙裏最基本的分子與原子,在時間的推移中重組,最終回到你身邊。’

成為空氣。

成為樹。

成為水。

成為塵埃。

成為很多,很多很多,對她而言可能無關緊要的東西。

手很多時間用不上力氣,但他堅持寫了下來。

後麵這封信交給了助理。

他認真地告訴助理,這封信不要直接給她,等她不傷心了,三年後或是五年後,那時她差不多要忘記自己了,再給她。

他想他還是自私的,既不想讓她悲傷,又想讓她留下自己最後的手寫信。

他說他死了之後不要在她麵前提自己。

他說,可以策劃一場抽獎活動,讓她成為中獎的幸運兒,以此作為契機,送她去風和日麗的海島度假。

他說,他會支付一筆錢,讓助理在未來五十年內,在暗處為她處理掉她的所有麻煩。

他又想起她抱怨學校的鋼琴不好,總是搶不到練習室,又一次睡醒後,夢裏的林隅之費力地喊來助理,讓人捐贈一幢新的藝術樓,加贈上百架鋼琴。

但要匿名,免得她練琴會想起自己,那樣她會難過。

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每天醒後,他就會想到一些不放心的事情,總覺得做得還不夠多。

他將名下的所有財產都轉贈給她,但要分二十年陸續轉交,這一過程將緩慢而有序地展開,免得她猛一下收獲巨款,不知所措。

也免得她被別有用心的人盯上,跨越二十年的時間,哪怕她期間被人騙走了所有的錢,第二年還是會收到他贈予的遺產。

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林隅之現在才意識到,原來他喜歡上一個人會這樣。

他從未接觸過感情,前二十幾年的人生都與代碼為伴。

這個圈子並不如大多數人想象中的幹淨。它很亂,桃色緋聞,情人,私生子,不倫和禁忌,所謂的豪門和老錢更是這樣,所以在他眼中,感情無非是肉體,錢,權,欲望以及暴力,肮髒又混亂。

但原來他經曆感情的時候,是這樣的嗎?

每一步都是躊躇,變得膽怯,懦弱,想保護她,又怕保護不好她。

這些年聽說過的感情僅限於周圍人的故事。

他在信裏說會祝福她,希望她忘記自己,找到新的男朋友。

可在第三視角中他知道自己這句話有多麽違背本意。

他撒謊了,他做不到那麽大度。

他為什麽要這麽寫?

林隅之思考了片刻,看著那份寫了又改改了又寫的遺書,恍惚間明白了什麽。

記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是會傷心的,夢中的他不想看她傷心。

他隻是不想看她難過,如果有人能照顧她,反而會讓他安心。

所以,他才希望她能忘記自己。

可是這份耗費許多精力寫下的遺書,最終也沒有到她手裏。

它消失了。

林隅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看到這場夢境中,他死了之後的部分。

因為太過逼真,他甚至會忘記這隻是一場夢。

他看到他死了,所有人都忘記了他,這倒是跟他原本的想法不謀而合,而他留給她的東西都在,以一種看似合理卻又毫無邏輯的轉贈方式贈到了她名下。

他看到唐念仍舊在尋找他,去了醫院,去了警局,去了他生前的公司。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告訴她,他不存在。

看到她還是傷心了,看到她露出恐懼的眼神。

連林隅之都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唐念對他的真心遠沒有那麽多。他以為她和他在一起的目的更多是因為他的身份,或則會因為他的金錢。

是的,在這場夢境中,林隅之從始至終都知道唐念是帶著目的接近他的。

但他仍舊當作不知道,陷入了這場熱戀。

他死之前將自己能給她的都給了她,想辦法為她鋪了路,咬碎了牙違心祝福她找到新的真的喜歡的人。

可算到了一切,卻沒算到,她可能真的喜歡過他。

林隅之伸出手,夢中的手穿過了她的臉。

她神色恍惚。

看她一遍一遍撥打他的電話號碼……原來她已經會背他的號碼了。

隻不過電話的另一端永遠不會響起他的聲音,隻有冰冷的電子音提醒她撥打了空號。

他以第三視角看到了這場夢,看到了他死去之後的事。

林隅之忽然有些好奇。

夢裏的那個他在死之前呢,知道她喜歡過他嗎?

哢嗒一聲,有人擰開了門。

林隅之從夢中醒了過來。

他看著暖黃色的天花板,良久無法回神。

值班的醫生走進來,給他量了一下體溫,“退燒了,林先生還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

林隅之搖頭,輕輕轉動脖頸,目光隨之投向窗外。

高級VIP病房更像酒店套間,溫暖又整潔,很舒服。

夜已經深了,落地窗外,不遠處的街道像一條條發光的流動長河,一輛輛汽車宛若銀色的遊魚,在霓虹交織的道路上穿梭不息。遠處錯落有致高聳入雲的大樓像是沉默的墓碑。

他坐直一些,忽然想到什麽,拿出手機搜索打字搜索。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兩萬多個關聯詞條跳出來,可搜索結果是,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