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念坐在陽台甲板和臥室之間的窗架上,位置很高。

希瓦納斯比一般人類要高出許多,但在她麵前總是屈膝,視線就變成同一水平線。

他的聲線很動人,勝過窗外翻湧的海水,唐念卻垂著眼睛,陷入某種情緒漩渦,越來越深,情緒也越來越低落。

「叮——」

「警告:檢測到玩家脫離既定軌道超過四十八小時。」

「請盡快回歸,否則遊戲將不得不采取強製措施以維護正常秩序。」

「提示:請注意,您當前的遊戲生命值剩餘為72小時,請務必在生命值耗盡之前做出明智的選擇。」

「係統提示:您的每一個決策都將直接關係到您的命運。您的生命是遊戲寶貴的財富,如果您忽視了這一警告,繼續冒險行事,那麽您可能將麵臨無法預料的嚴重懲罰。」

「請務必珍惜您的生命,謹慎行事,祝您遊戲順利!」

某一時刻,冰涼的手落在她頭上,輕輕摸了摸。

腦海裏的聲音頓時消失了。

唐念抬起頭,對上希瓦納斯專注溫柔的眼神。

毫無疑問,精靈的長相是除天翼種之外,唐念見過最好看的種族。天翼種聖潔空靈,像無瑕的雪,精靈便是朦朧皎潔的月光,清冷又讓人沉醉。

她錯過了希瓦納斯後麵那段話。

“可我不是傷害過你嗎?”唐念的眼神掙紮,手指也攥緊,無形之中抗拒著來自希瓦納斯的溫柔,“如果你發現,以前的我……”

這種感情是她欺騙得來的,也遺忘了,希瓦納斯的感情卻是疊加的。

她在做什麽,給希瓦納斯的世界帶去毀滅,享受著希瓦納斯的照顧,讓那份自己根本不記得的,遊戲攻略中帶有目的性的感情成為希瓦納斯的枷鎖。

唐念緩緩回神,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壓著月光冷白色的光。

她一貫利己,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不應該壞得那麽徹底。

“如果我說以前的我,從救你開始就是為了讓你喜歡我,後麵跟著你也是為了……”

“我知道。”希瓦納斯打斷她。

唐念一愣,“你知道?”

她的眼睛透出幾分彷徨不安,“你知道什麽?”

希瓦納斯歎息,“我都知道,從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或許是她的情緒表露得太明顯,希瓦納斯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動作很輕地勾了一下她的眼尾,“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

唐念深呼吸,眼睛向上看。

“不要這麽溫柔地說話。”本來可以堅持住,突然的安慰會讓她產生了更強烈洶湧的內疚,這種情緒對活在刀尖上的她是奢侈品,更是砒霜,“你知道了,不生氣嗎?”

他搖頭。

沉默了一下,說,“但會難過。”

這句話險些逼出唐念的眼淚。

她深吸一口氣,指甲緊緊掐在掌心,“我做過很多這樣的事。”

希瓦納斯說,“嗯,我也知道。”

“為什麽不怪我?”唐念垂著眼,“我應該給你的世界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吧。”

希瓦納斯倒真的思考過這個問題,最初他也認為是她的到來促使他摧毀了箴言女神的綺夢,又在絕望中毀掉了他的心髒,相當於一同毀掉了生命樹三分之二的生命之力。

生命樹的種子與他息息相關,不出意外的話,他會成為亞爾夫海姆唯一的神祇,守護生命樹的下一任主人。

希瓦納斯的生命好像從來都不屬於他自己,因為誕生於最高的那片葉子,他的命運在一開始便規定好了既定的軌道。

他收集聖器,拯救諸神黃昏之後瀕臨毀滅的精靈國度,帶回紛亂四散的光明。

他在得到箴言女神滅世預言之後被迫離開亞爾夫海姆,不得不又在諸神黃昏之後,被等待他救贖的子民召喚回來。

他沒有過多的情感,所有思考都出自理性判斷,而唐念則是隻關注自己,曾經,希瓦納斯被她的情感包裹著,能感覺到一開始她是刻意接近自己,又在日夜相處中真的對他產生了感情,因為看過唐念愛他時的眼神,所以後來在這個世界重逢時,他才清晰地感知到,現在這個她是不愛他的。

幸運的是,這種感情像是埋下後悉心照顧,澆水嗬護的種子,現在終於有了重新萌芽的跡象。

有些東西,得到之後才知道,原來是那麽重要。

沒有遇見她之前,希瓦納斯認為感情是負擔,是累贅,是沒有必要的東西,多餘且帶來諸多傷害,可以被淨化掉。遇見她之後,希瓦納斯開始審視自己,他漸漸無法接受命運一開始就強加給他的各種身份,他隻想成為希瓦納斯。

“做了這一切的是我,不是你。”

希瓦納斯經曆過,所以從很早之前便已經知道,她不是帶來了災難,而是帶來了欲望。

“你補足了我沒有的那一部分,我才真正成為了我。”

他輕輕擦掉唐念睫毛上掛著的淚珠,溫聲說,“所以不怪你,隻能說,是我沒有做好應對它的措施。”

愛意對那時的他來說,還是個太過陌生的東西。

她離開後,他隻是放任自己的情緒蔓延,想要摧毀自己的心髒,卻也一同摧毀了亞爾加海姆的,屬於光明種族的未來。

可笑的是,他的生命,他自己都沒辦法主宰。

生長在世界樹的頂端,希瓦納斯從一開始就不屬於他自己。

唐念笑出來,表情並不好看,眼睛裏滿是悲傷,嘴角卻拚命往上提,“你現在越來越像我世界裏的人了,什麽應對措施?應該把你丟進996大廠裏打工。”

希瓦納斯認真地說,“我是準備工作的,我想賺錢給你花。”

唐念捂住他的嘴,“這種話是誰教你的?”

真糟糕,這是什麽精準打擊的情話,簡直是取向狙擊了。

希瓦納斯嘴巴被捂住,就用眼睛流露出笑意。

他很少笑。

笑起來十分好看,綠色的眸子流淌著細碎的光澤,像一塊上好的寶石。

唐念看著那雙眼,不知不覺間有些入神,微微抬起手,摸到他的眉骨。

精靈一族的皮膚不算暖,微微泛涼,卻很光滑細膩,冷白色的皮膚比她的手指還要白皙上幾分,沒有絲毫人類麵孔上會出現的毛孔瑕疵,甚至不會出汗,一直香香的。

真不公平啊。

他一動不動,任她摸著。

因為將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所以麵對唐念時呈現出微微仰頭的姿勢。

唐念順著他的眉眼摸到下頜,輕輕碰到他的耳朵,精靈的耳朵尖而纖細,一碰到就會微微泛紅,希瓦納斯將頭仰得更高,因為忍耐而眯起眼,睫毛輕輕顫動。

他感受到了人類的手捧起他的臉,用柔軟的嘴唇輕輕觸了觸他的額頭,給他留下一個不帶任何情.欲色彩的,溫情的親吻。

“所以現在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不開心嗎?”

唐念一頓。

她這兩天,在這個世界極力讚美一切,大多數時間都保持笑容,她以為希瓦納斯沒看出來。

可事實上,他早已發現。

“為什麽不願回去?”他的目光溫柔而專注,伴隨著這句話,唐念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暖了起來,悲傷的情緒也在遠去,整個人漸漸輕盈。

他祝福了她。

希瓦納斯已經失去了自己的世界。

他不想讓唐念也失去她的世界。

唐念說,“我是橋梁。”

“什麽是橋梁?”

她說不出口。

搖了搖頭。

“我隻是想要活下去。”

希瓦納斯眸光微微沉下。

他不動聲色地問,“有什麽在威脅你的生命嗎?”

唐念張嘴。

可關於遊戲的事她一點都說不出來。

就好像出廠設置裏編寫好的禁言程序,一旦涉及到這個部分,她的大腦就會變得空白,行為和語言能力也一同降至低點。

“沒關係,不用告訴我。”

希瓦納斯沒有給她壓力,又一次握住她的手,溫暖的感覺如水流一般注入她的身體,讓她及時清醒過來。

“接下來,我問,你隻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可以嗎?”他輕聲問。

唐念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好。”希瓦納斯問,“你之前,刻意接近我,可以讓你活下去嗎?”

唐念抿住唇,緩慢點了點頭。

他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隻是繼續問,“所以你繼續對別的生物做出和我一樣的事,也是為了活下去?”

唐念又一次點頭。

“我不知道你在和誰交換什麽。”希瓦納斯溫柔地擦去她的眼淚,“但這樣很危險,需要付出代價的幫助,不是幫助,而是交換。”

幫助不求回報。

但交換,一般會付出同等,或者更嚴重的代價。

什麽東西的代價會比生命更嚴重?

答案或許是,更多生命。

希瓦納斯問,“那你現在不願意回去,是現在做這些事不能讓你活下去了嗎?”

唐念搖頭。

眼神掙紮片刻,她說,“我身上,有條預言應驗了,我會把不屬於我世界的東西帶進我的世界,可那些東西會摧毀我的世界。”

她茫然地問,“希瓦納斯,我是不是不應該活下去?”

“不要逃避。”他輕輕撫摸唐念的頭發,壓住眼中的疼惜,將她淩亂的發絲勾到耳後,“至少要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才會發生這種事才行。”

弄清原因,一切都會變得簡單。

他輕輕抱住唐念。

“我會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唐念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

遊戲的警告還在耳邊,提示音說長時間脫離世界會采取強製措施,盡管她不知道強製措施是什麽,但根據以往的經曆不難猜到,遊戲的強製措施,絕對不是她想要經曆的。

另外,她剩餘的生命值隻有不到七十二個小時,證明之前做任務換得的報酬已經消耗殆盡,同時也意味著在72小時之內,她將進入下一個世界。

這樣的循環讓她身心疲憊。

唐念掙紮許久,卻被希瓦納斯剛剛那一段話點醒。

至少要知道,她是因為什麽,才成為的橋梁。

遊戲又是為什麽要她毀掉一個又一個世界。

希瓦納斯身上好像有一種魔力,會給唐念帶來安全感,即便沒有那些祝福,他的溫聲細語,他的理智冷靜,他的包容和照顧,一切都讓唐念不由自主想要依賴。

希瓦納斯在船上給她做了最後一頓晚餐,非常豐盛。

這個世界的深海中有一種肉質極其鮮美的魚類,他讓人魚捕撈後送上甲板,用它煲的湯,味道鮮美到唐念眉毛都快掉下來。

餐桌上一如既往有一份蔬菜,自從希瓦納斯進入唐念世界後吃到的第一餐外賣是蔬菜沙拉後,希瓦納斯幾乎每頓飯都會給她做一份蔬菜沙拉,而他的做法很特別,選用的菜葉是折回唐念公寓,去沙發旁邊一塊被牧神祝福過的土壤上摘下的,清爽潤口,帶著股莫名的鮮甜。

佐汁也是用蜂蜜和各種別的世界的香辛料研磨調和而成,成功治好了唐念不愛吃菜的毛病。

收拾好一切,唐念深呼吸,跟希瓦納斯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隻是離開兩三天而已,這裏沒有任何變化,公寓還是原本的樣子。

隻是浴室變得有些糟糕。

浴缸裏那團貓把自己弄得到處都是,她的瓶瓶罐罐上都附著了一層淡藍色的物體。

希瓦納斯擋住唐念的視線,輕聲說,“放心,我會把這裏收拾幹淨。”

唐念猶豫了一下,“還是我來吧,他比較……”

“沒關係,相信我。”希瓦納斯又說,“我不會傷害到他。”

唐念有些心虛,她猜到希瓦納斯可能已經知道浴室裏的東西是什麽了。

貓還不能凝聚出人形,需要得到照料,浴室恢複整潔之後,唐念進去陪了他一會兒。

僅僅兩天多沒見,他就表現得像久別重逢一樣。

唐念整個人被那團果凍纏住,委屈的磨磨蹭蹭在耳邊發出輕軟的哼唧聲,唐念跟著心軟,輕輕撫摸著果凍的身軀,感受到他在手指下敏感的顫抖,漸漸泛出淡淡的紫色。

“咚咚咚”三聲,背後的浴室門被人敲響。

唐念回過頭,看到希瓦納斯站在門框旁,體貼地說,“到睡覺時間了,先去休息吧。”

她決定第二天去學校上課,所以確實應該休息了。

叮的一聲,腦海中的警報解除,讓她做好準備, 68個小時後即將進入全新地圖。

唐念對此接受良好。

還是希瓦納斯說過的,逃避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至少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麽。

在別的世界度過了周末,唐念曠了一天課,第二天回到學校不得不先找到導師主動說明情況,她用自己心髒病患的身份成功應付過去,臨走時導師還關切地說,“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如果實在難受的話,不要硬撐。”

唐念點頭,“謝謝老師,昨天事發突然,忘記告訴您了。”

回到教室裏,許多人又在討論學校即將組織的海島遊學。

“這次邀請的人數很多呢,二十幾個名額,還是公費,全程費用都由私人島嶼的主人負責。”

“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如果不是由學校組織的,我還真不敢相信。”

一起上了幾次大課的女生已經跟她熟悉起來,看她回來,碰了碰她的肩膀,“怎麽樣,你去看一下有沒有你的入選通知。”

唐念看了眼信箱,搖頭。

“怎麽會?你之前不是學院排名還挺高的?”女生疑惑,“器樂表演專業的學生基本上大部分都在名單上,你怎麽會落選呢?”

“可能是因為心髒疾病問題吧。”

生病的學生不方便長途跋涉,出於這種考量,許多舟車勞頓的活動都會將唐念的名額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