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袖,哪裏跑

細碎的雨點打落青石路上,淅淅瀝瀝,不知道是誰將窗戶挪開了一條縫,恰能讓看見朦朧的雨幕。

八仙桌上點著寧神的熏香,古樸的書架子上淩亂地碼著些厚薄不一的藍皮話本。

眼下正躺天一教裏自個兒的床上,動動手指,有些僵硬,但已不是那種將要死去的麻木感,隻是像躺得久了,不便活動一樣。

虛掩著的門被緩緩推開,清涼的風伴著泥土的香氣卷進屋裏,一線天光下,以為看到的會是花花,卻沒想到看到的竟是原本周遊四海的師父。

師父見到醒來,似乎也不意外,他撚撚花白的胡須,踱到的床沿邊上坐下來,難得慈祥地摸一摸的額頭,說:“小五呀,總算是醒了,這一覺,睡的可好?”

張張嘴,卻發不出聲來。

“莫急莫急,一睡就是半年,這會子,是要先將養著,有什麽話往後再說。”師父不動聲色地拍拍的手背,顯然不想多說什麽。

閉了閉眼,半年,雖然隻是半年,可也足以滄海桑田了。

昏睡前,花花那樣哀傷寂寞的神色漸漸眼前清晰,知道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不可能重回到半年前去阻止什麽。

左胸口的位置這樣空蕩蕩的,仿佛被誰掏空,連一絲絲的痛都覺察不到。

也許正是世所說的,心如死灰不複溫。

平靜地等待著康複的日子,恍若一個被判了死刑的犯等待臨刑的那日一般。

美師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了若虛山,他和卓婭領著小侄子來看望,孩子一歲多,白白嫩嫩的,有一雙烏亮的大眼,像他的娘親。

等能夠坐起來時,卓婭枕邊擱了一封信,封套上沒有署名,也沒有封口。

“阿歌:

如果這世上還有什麽是所殷切盼望的,那就是讓活下去。現這樣,也許是最好的結局。所謂命運的安排,總是有它未知的道理。

原諒自私地替做了這個選擇,讓獨自去麵對往後種種。曾說,來生換來將就。但這樣的苦,一個曉得便足夠,不必再來嚐一遍。

此生與相識相知,於已足矣。過往種種,勿再癡癡執著。

一生風月供惆悵,到處煙花恨離別。

勿思勿念。

花月敬上”

攥著那張薄薄的紙手足無措……該知道的,早該知道他會這樣地不留餘地。

不是不想哭,隻是難過得連眼淚都不知道該怎樣流下來,隻是覺得活下去的信念一瞬間被誰抽空,陡然發現活著是這麽地索然無味。

可不管怎樣,都要找到他。

生要見,死要見屍。

掀了錦被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見著便魔怔了一樣揪著別的前襟問:“他哪兒?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花月哪兒……他哪兒?”

也許是從未見過這樣癲狂的,眾紛紛被驚嚇到。

隨後師父並師兄、卓婭幾匆匆趕來,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聽覺,耳邊隻回蕩著一句“一生風月供惆悵,到處煙花恨離別”。

師兄痛心疾首,險些將掀翻地,他抓著的手臂怒吼:“這是發什麽瘋!花月他沒死,沒死,聽到了麽?”

怔忡地望著師父,手腳都有些哆嗦,“是麽,沒死?沒死麽?”

師父臉上滿是掩不去的疲憊,他攏一攏披散的頭發,說:“阿歌,不要鬧了,這樣子,小四看見會不安心的。”

揮揮手拂開師兄,一步三晃地回頭往屋裏走,“們都這樣說,那就信了,等養足精神,就去找花花。”

“木頭,有些事情……想有權利知道。”

“大齊和北戎那一仗,兩敗俱傷,之後兩國達成了和解,以聯姻平了這場戰事。柔然同兩國都簽了協議,同意和平互市,這個天下總算是太平了。”

“知道也想要看到這樣一日,縱然嘴上說的漠不關心,可一段情,一個,哪是那麽容易就能忘卻。”

“花月走之前,囑咐轉告,要順從了自個兒這顆心,拋開過往不堪的種種,單純地為了一個去勇敢一次。”

“木頭,何苦畫地為牢。花月做了這樣的選擇,縱使是不能接受,也不能罔顧了他的一顆心。”

一個日光充沛的午後,卓婭陪著院裏曬太陽,同說了這樣的一席話。

幾個月的時間裏,不問世事,任性又自私地斷絕了與外界所有的關聯。把自己封閉起來,活這二十多年的回憶裏。

最初的日子裏,曾問過師兄,到底是怎樣的藥,才能成就了花花那樣決絕的心思,用他的命換了這條命回來。

那時,師兄眼裏有罕見的哀傷,他說:“小五,既然活下來,那又何須執著此事?即便說與知道,也不過是再添一道傷罷了。何況,小四苦苦懇求的事,也隻此一件,又怎能言而無信。”

來年草長鶯飛的時候,離開了若虛山。

師父頭一次離別時顯露出一個老家的不舍,仿佛此生再難相見一般。

他對說,他活到這把歲數,原該將生死看透,但他這幾個不讓省心的徒兒,卻總是叫他如此地揪心。

卓婭抹著淚給了兩大包草藥並幾瓶子藥丸,林林總總交待了許多,獨是師兄一如往昔的淡漠,似乎未將此事擱心上。

臨去時,師兄噙著笑,緩緩囑咐:“小五,待尋到小四,便綁了他回來,這教主的位置,為兄坐的甚是不習慣。”

咧開嘴對著所有揮手作別,挽著包袱踏出山門。

想,九州大地,尚有許許多多的地方未曾涉足。花花許是守著曾經的一個許諾,正四處遊曆。茫茫海,這樣一個鎮子一個鎮子地找下去,總會有相聚的一日。

曾想過,會萬馬奔騰的草原上,遇見牽著馬徐徐而行的花花,也曾想過,會江南煙雨中,遇見若濁世公子般的花花……

可事實上,踏遍了大江南北幾乎絕望時,仍沒有找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

十年是怎樣漫長的歲月,又是怎樣短暫的歲月。

每日盼望中醒來,又失望中睡去。寂寞的旅途一直向著遠方蔓延,每每踏著西斜的落日,都彷徨而無措。無助時,甚至會幻想花花從樹影下走出來,對說:“阿歌,回來了。”

可仍堅信他活這世上的某一個角落,他隻是等找到他。如果不去,那他該麵對著怎樣的寂寥。

兩年前,兜兜轉轉到了均州。

茶寮裏飲茶時,曾想著去探望下安豐祈,可是到了安府門前,卻又退縮了。

他們現生活得大概也算如意,秦璋到底沒有對安府怎樣,如此,也總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四處遊蕩許久,形貌上雖是像個流浪的,但整個卻比從前更有精神。經年來,皮膚已被日頭曬得黝黑黝黑,腮幫子都胖得鼓起來些,而小腿上那闊別許久的肌肉竟然也被給煉了回來,著實驚。

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停停走走,偶爾遇見可親的農家,就多逗留幾日,幫著做做農活。

每個月,都會寫一封信讓鴿子捎回天一教。然信中所寫大多是些瑣事,但想,這無關於信的內容,隻是為了叫惦念著的少些牽掛。

可隱隱的,也期盼師兄能夠給些許關於花花的消息,但多年來,這個希望始終都落空。

從大齊的京城向南而行,京郊祭拜了二叔和爹娘,離開時,曾見到一個漸漸遠去的身影。

那個模樣,不知怎的讓想起葉九。

一直不曉得該怎樣去描述葉九這些年的所遭所遇中所處的位置,他無心於權利,無心坑害誰,但到底他也沒能拗過強悍的命運。有一些不幸,似乎因他而起,可要不是他,也許事情反而會一發不可收拾。

再沒見過葉九,不知道他生活得是否安順,甚至連浴池小弟,都未曾再遇見。

這些仿佛生命裏匆匆的過客,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幾乎連痕跡都沒有留下。

楓葉紅了的時候,正停瑤鎮歇腳。

望著忘川棺材鋪破舊的招牌,竟有些恍惚,一種疲憊感忽然騰騰地自心底冒出來。

翹角屋簷下的銅鈴倒是沒給鏽掉,風一拂過去,仍然叮鈴鈴地響。

沒住著的院落裏,居然沒什麽落葉堆積。

一度住著的那間朝北的屋子裏,燃著嫋嫋的熏香,正是十多年前慣用的那種。

如不是院門上鋥亮的鐵鎖,幾乎以為是瘋癲了。

這院子,是有打理的。

忘川棺材鋪住下,將鋪子重新開業。

也許隻是為了見一見那個替看護院子的,也許隻是盼望了一場不可能的相遇。

拈花茶樓照樣開的鋪子旁,可生意已不如從前興旺,大抵是瑤鎮如今已有多間茶寮的緣故。

搬進忘川棺材鋪的第三日上頭,竟然院裏的一棵桃樹枝上看見了模樣肖像小灰的隼。

它的腳腕上係著個竹筒,圓圓的小眼睛,正滴溜溜地轉著。

抖著手結了半晌,才將那竹筒裏那方薄薄的紙取出來,而小灰似乎等得很不耐煩,怪叫了一聲昂起頭來輕蔑地看著。

“阿歌,用的十年光陰換十年,已是公平。如今既然已經到了那裏,不如就放下可好?生苦短,何必執著,何必不忘。”

眼淚大滴大滴順著眼角滾下,浸濕了紙上的字跡,墨色漸漸暈開,一團一團,暈得很難看。

十年來,這是頭一次哭得這樣肆無忌憚。

他活著,他都知道,他看見了所經曆的一切。

那麽,是不是曾經種種,都已值得了?

胸肺間滿溢的喜悅幾乎要噴薄而出,攥著那一方薄紙,提著裙子忘乎所以地奔出忘川棺材鋪。

拈花茶樓裏,傻傻地站角落的桌邊,一時竟不曉得為什麽會第一時間跑來這裏。

物是非,這兒並沒有要見到的啊。

轉過身的刹那,卻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爾雅道:“姑娘,既然來了,那不妨喝了茶再走。”

木然看著麵前那個坐輪椅上的,他那雙狐狸眼一如往昔地神采奕奕,隻是鬢發已斑白,眼角細細的紋路叫曉得歲月不饒這話並不是隨便說說的。

“阿歌,現這樣,會不會嫌棄?”

望望門外投進來那一縷餘暉,摁摁酸疼的鼻子,咧開嘴笑著點了點頭,複又搖了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這是結局之一,對於所引起的民憤,鞠躬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