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狐狸的新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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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有言,煙花三月下揚州,自是可知揚州此地是個絕妙的去處。旁的不提,單是揚州遍地的青樓、勾欄院,那就是世間取向正常以及不正常的男兒多年向往之地。

所以,我與秦璋將第一站定在揚州,便是各自別有企圖。

日薄西山的時候,我與秦璋乘著馬車不緊不慢地進了揚州城。

揚州是個秀氣的城,它雖不及京城的巍峨,也不抵宣城的粗獷,但卻自有一番雅致,倒不似感性理解裏那般脂粉氣濃重。

我與秦璋在風來雲去客棧住下,卸行李的時候,我見到了九寶,秦璋的書童。

九寶仍然是一副傲然的姿態,瞧見我時隻是掀了掀眼皮,懶散地打聲招呼,就算了事。

於是我就想起來年幼時頭一次見到九寶的情景。那時我還是個活潑的姑娘,一般情況下見到年齡相仿的人就會表現出格外的熱情。但我的熱情在九寶那兒遭到了鄙視,他徹底地無視了我。以至於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能釋懷九寶這個名字。

晚膳之後,秦璋不知去向,唯留下九寶與我四目相對,枯坐房中。

我醞釀一番後,決定打破沉默,“九寶,你何時到了揚州?”

“昨日。”他目不轉睛,聲音不做起伏,甚冷淡。

我舔舔幹燥的嘴唇,再接再厲,“聽說揚州的夜市熱鬧非常,不如你我去逛逛?”

九寶掃了我一眼,“沒興趣。”

我悻悻閉了口,不再試圖攛掇他陪我去逛夜市,轉而打算一個人去青樓開開眼界。

揚州這個地界我不甚熟悉,因此為了出門方便,我便從包袱裏摸出套月白的男子常服換上。換完衣服我又照照鏡子,唔,隱約找回點往日做男人的感覺。

醉清風是揚州城裏頂有名的青樓,據說樓裏的姑娘個頂個地如花似玉,常年有外來人士在醉清風裏一擲千金隻為搏美人一笑。

我自問沒有揮金如雨去討同性歡心的興致,但這醉清風的名頭實在是撩人,於是我便擺出過去做將軍的架勢,有模有樣地踱進了這座銷金窟。

前些年我在朝為將時,總有些機會能去青樓逛逛。隻是那時老太爺與二叔都健在,所以我所有的機會都變成了泡影,也就坐實了我斷袖將軍的威名。

如今沈家已被湮沒在曆史紅塵中,而老太爺與二叔也已魂歸太虛,縱使我再為非作歹,他們也不可能再來將我數落一番。每每我一念及此,就會感慨命運之無常,可見人生如戲。

在我個人看來,醉清風的姑娘們應該屬於比較高端的。因為在我進門後,並沒有看見一堆人揮舞著小手絹揮來揮去的場麵,所以搞得我對青樓的概念一時間有些混淆。

“公子,您點哪位姑娘,小的替您去請。”一個小倌湊上來,低眉順眼地對我道。

“這個……”我抬頭望一眼略顯清淨的中庭,思量著我並不能當真去尋個姑娘一夜**,於是慎重道:“我內急,不如你先引我去趟茅房,然後我再挑姑娘?”

小倌愣了一愣後,欣然應允,“公子請。”

清涼的月華映著醉清風院裏錯落有致的紫藤花架子,白得透徹,紫得純粹,頗是有些詩意。清雅的花香纏繞著迷醉的酒氣蔓延在溫熱的空氣中,很是慵懶很是情迷。

隻是我從沒想過,我會在青樓裏碰見熟人,並且是非常熟的一個人。

當我發覺回蕩在院裏那清泉淙淙般的琴聲是我熟悉了三年又三年的調子時,我正立在琴台下的陰影裏。美人在側,紗幔後盤膝而坐的男人垂眸淺笑,寬袖被微風掀起,氣度依舊雍容爾雅。

我不禁駐足歎息,狐狸呀狐狸,瞧來你也是個多情的種子,招桃花的命。隻歎自古便是才子會佳人,佳人流落在風塵。可悲!可歎!

於是我打定主意,隻待此番將天一教的事辦妥當後,我就湊錢替狐狸的相好贖身,也算是報了狐狸供我吃喝三年的恩德。

其實主要是我思量我這一世的姻緣便是在封奕身上都了結了,但狐狸總歸是個正當年的男兒,我不能因著師父當年一時糊塗,就白白耽誤了他的終身,那實在太不人道。

我實在沒想到逛個青樓也居然逛出了滿心悵然,就沒心思再旅遊觀光,從袖袋裏翻出些碎銀打發走小倌,準備自個兒打道回府。可就在臨出門時,卻忽然瞥見一個瘦弱的姑娘匆匆穿過回廊。我頓了一頓後,慌忙避開周圍三三兩兩的人追了上去。

那瘦弱姑娘,誠然就是與我失散三年的莊莊。

莊莊的境況大抵是不如意的。她比之三年前削瘦了許多,寬大的衣裳格外別扭地裹在她瘦小的身子上。一雙原本靈動的眸子如今卻深深凹陷,骨瘦如柴的手上布滿了水泡。

老實說,自打老太爺辭世後,我已不太動情去回想當初的種種,也就少了許多心傷。可眼下看見莊莊這般形容,又不得不將一顆心掏出來捶打一番,真切切是疼得如傷口撒鹽。

而今日的我又略略不同於往日,我已不能把醉清風的老鴇揪出來教訓一番,再雄赳赳氣昂昂地將人帶走。此事我須同狐狸打個商量,向他借些銀兩替莊莊贖身。

我裹了一肚子的不鬱出了醉清風,兜兜轉轉回到風來雲去客棧。哪知我方才進了客房,便瞧見秦璋已端端正正坐在我房裏,氣定神閑。

“怎麽繃著一張臉,可是有誰惹你生氣了?”秦璋遞過來一盞茶,眉眼間帶著淺淺淡淡的笑。

“隻是想同你借些銀兩來用,也沒旁的事。”我撈了口水在他一旁的紅木凳上坐下,思量著將莊莊的事與他說上一說。

“你要銀兩我自是得給的,隻是單單此事也犯不上要你生出這樣大的氣性來。”秦璋自是一如往常的不以為意,就算是那團錦的袍腳也未見有一絲褶皺。

我端著茶碗吹開了上麵的一層茶末子,說:“我見著了莊莊,可她過得不好。”

秦璋掀起眼皮來將我看了一眼,漫不經心道:“明日一早你隨我去趟醉清風,一來把正事辦了,二來把私事了了。”說罷,他便斂衽起身,臨走時又回過頭來說:“你繞著這揚州城走了大半圈,想必也是累的,我差九寶備了熱水,你洗罷早些歇著。”

我眯起眼睛看著狐狸那銀線滾邊的袍子從門縫裏消失,心下才覺得他方才的話裏略有不妥,可究竟是何處不妥,又一時之間說不上來。

秦璋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基本從不在說出的話上打折扣,我猜測著他的這個脾性大約是源自於他的師尊逍遙散人。

逍遙散人是嚴肅且嚴苛的老爺子,我一向是頂怕他的。可不知為何他卻與我的師父天機老人私交甚好,隻是兩位老人家偶爾會打個賭,拿我們三個徒弟出來耍上一耍。但這件事之於我與狐狸,倒不太打緊。左右我早年就回了魏國公府,而狐狸則是去向不明,留下小花一人對著二老,自然是遭罪不少。

而基於秦璋一向的秉性,我便料到他會一早來敲我的門,於是他果然來敲門喊我起床,我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很沒有懸念。

秦璋穿戴齊整,腰懸螭紋羊脂玉佩,手搖一柄金邊折扇,我左右看著都認為他很有紈絝子弟的味道。

在秦璋的堅持下,我隻著了件玄青長袍,如此在他左旁一站,便活脫脫是一副小廝扮相。

於是我倆就這樣並肩出了門,留下九寶仍舊守在客棧。

此番去醉清風我確然是熟門熟路,但為了照顧秦璋的麵子,我就裝著副純良的麵孔,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阿歌,我不大識得去醉清風的路。”

走到一半的時候,秦璋忽然回過身來認真地看著我,青白的日光籠著他的周身,似有淡淡光暈。

“不識得路,那麽昨夜是如何去的?”這隻狐狸,也不知何時學了睜眼說瞎話的本事。

秦璋略略漾起個毫無意義的笑,垂眸看住我,“唔,阿歌是如何知道我去了哪裏的?”

“就算我去了醉清風又怎樣。”一句話,說得我何其心虛,隻得繞過秦璋繼續前行。身後,斷斷續續傳來他壓抑著的輕笑聲。

其實醉清風的院落並不止我昨夜瞧見的那樣小巧玲瓏,它實際是個三進的大院,二等以上的姑娘都各自有一間獨立的閨房,互相並不幹涉。

而今次隨著秦璋在那飛簷鬥拱、雕梁畫柱中兜轉一圈,也才算是初初領略了徽派建築的精髓。

白牆灰瓦,假山石徑,做得無不考究,無不精巧。回廊下一步一景,步步皆是妙筆。

秦璋有言,他此番為我引見的人乃是個叫日月都為之動容的人物,叫我待到相見時,要記得把持住。

我思量著,狐狸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隻怕我這不男不女的形容嚇壞他心尖尖上的人。可他也切切不懂我,一如我這般大氣的女扮男裝者,通常會不屑於或假裝不屑於傾國傾城的女子,是以並不會怠慢他的姑娘。

我與秦璋到了琴閣時,覃娘正端坐於琴台之上,垂首撫琴。誠然,覃娘便是秦璋的姑娘。

琴音錚錚,跌宕起伏,曲調轉換間,更見殺氣四溢,渾不若一個柔若無骨的女子所奏之曲。

待一曲罷了,我拱了拱手與覃娘遙遙見禮道:,“姑娘能將一曲《廣陵散》奏至如斯境界,可見姑娘是個心胸廣闊之人。隻是琴音中殺氣太盛,不宜與修身養性。”

覃娘抬眸,慵懶地勾了勾海棠花瓣似的唇,一雙細細上挑的鳳目似嗔含怨,略微沙啞的聲音帶著說不出的勾魂攝魄,“公子過獎。”

我望著她,隻覺這女子飄渺得宛如天際的一片浮雲,似是不屬於任何人,又似是屬於天下人。

同為女子,我沈鳳歌確然比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