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落霞山上的尉遲陌
按照狐狸的說法,從揚州回大漠,再順路到山東,這個路實在不太順。但由於我眼饞了山東燒餅許久,所以也就非順了這個路不可。
狐狸在馬車上感慨天下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眼巴巴地看看他,“狐狸,你終於肯承認自個兒是個小人了?”
言罷,他便奪了我手上的蜜餞,塞進九寶懷裏,真正地是個小氣男人。
我抱著遊山玩水的想法,決定暫且不去管小花的死活,於是寫信給他叫他再多扛幾日,若實在不行就去若虛山裏躲一躲。
在我們一行人走到落霞山的時候,狐狸提出既然是出來遊山玩水,那就索性住進山裏,親近下大自然,順便陶冶情操。他的理論是我這個人自小生在官宦世家,沒怎麽受過大自然的教育,此番正好受教一下。
狐狸說這個話的時候,我覺得他真是健忘呀,我明明在大漠的若虛山上住了七八個年頭,並且時常與毒蛇猛獸為伍,與野人基本就是一紙之隔。
在經過幾個回合的論證後,我們四人終於在落霞山的半山腰上安營紮寨,住的十分踏實。
暮色四合的時候,遍山的綠樹都被裹上了層溫和的金,濕熱的風拂過高矮錯落的灌木,沙沙輕響。我抬起袖子抹了抹額際濕漉漉的汗珠,在心底感慨此時蹲在帳篷邊生火的我是多麽地像一個村姑。
“莊莊呀,幫我再拿點幹柴來。”
半晌,沒有人應我。
“莊莊?”
我抹了把老汗,眯著眼四下打量,赫然看見九寶這小子正站在溪水裏朝著莊莊潑水嬉戲,那情景叫一個浪漫旖旎。
於是我卷起袖子,扔下手上的兩把柴火決定蹭過去湊個熱鬧。
逛到兩人附近的大榕樹後麵時,忽然聽見九寶說:“那女人要是沒我家公子,可早就死在青川裏了。”
誠然,“那女人”便指的是在下我。
莊莊似乎很不服氣,“姑爺倘若不救姑娘,那就是不負責任!”
我的一副心肝就這麽抖了一抖,莊莊講話果真是很有幾分氣魄。
九寶哼了一聲,嘀咕道:“那雪山可不是誰都上得去的,公子是怕她毒發的厲害,才不顧身上的傷勢將她背了上去。公子說低溫能緩解毒發的速度,且解毒的血靈芝就長在那雪山的尖尖上。你可知道,那血靈芝附近向來有猛獸出沒,從前去采的人,多數都沒能回來,偶有將血靈芝帶下山的,也都就剩一口氣吊著了。公子拚著一條性命才能護著那女人不死,可他又偏偏不讓說。我們公子的命……真是苦。自打碰上這個女人,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隻聽莊莊吸了吸鼻子,說:“從前是不知道姑爺這樣好的,我家姑娘往後定會明白,也不會再……記著那個人了。”
我躲在大榕樹後,默默地發覺,這世上的許多事,並不是知道了就必定會心如明鏡。而難過的時候,也並不是全因受到傷害。
天際的幾縷浮雲,被霞光映得紅彤彤的,微風過境,偶有飛鳥從林中掠過,脆聲啼鳴。
我坐在一堆枯葉兒上看著漫天雲卷雲舒,等著狐狸從林子裏回來。
天色漸暗的時候,狐狸提了兩隻野兔如神祗般突然降臨在我麵前,他用抓過兔子腳的手拍拍我的頭頂,說:“阿歌,是不是等的不高興了?”
我揚起頭來看他,發覺他黢黑的眸子裏有奕奕神采,我扯了扯唇角來對他笑道:“沒有不高興,就是肚子餓了。”
狐狸招來九寶去剝洗那兔子,然後麵目柔和地將我看著,“你又不是小孩子,餓肚子就板起一張臉來,像話麽。”
我朝他身旁蹭蹭,“狐狸,等回了大漠,我一定將小花許配給你。”
我思量,既不能我來以身相許報救命之恩,那拿小花來許也是一樣的。畢竟我不是個真真的斷袖男子,這就實在不能滿足與狐狸的要求。
狐狸聞言忽然怒火洶湧,一個縱身將我壓倒在地,溫熱的呼吸在耳邊吹得癢癢的。他目光切切,聲音低啞,他說:“沈鳳歌,你要不要親自驗證一下,我究竟是不是斷袖?”
他這個問題誠然很複雜,由於我不大清楚斷袖這個問題該如何證明,所以我必得先深思熟慮,方才能給他答案。
“你、你們這是在做甚?”一個顫抖抖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如此大庭廣眾下,你倆……是要做甚?”
秦璋從從容容將那說話的白衣人看了一眼,然後又托了我的腰將我扶好坐著,才道:“在下才是要問問兄台,可知一句話叫做非禮勿視?”
我瞥了眼不遠處那背著個小背簍的男子,著實又頭疼了一把。從他的裝束來看,此人必是個讀書人,而讀書人又一向腦筋死板,廢話多。
“公子,發生何事了?”
“姑娘,您可還好?”
那一頭,九寶並莊莊倆人拎著兔子慌慌張張跑過來,我抬頭望了一回天色,這下,可真是熱鬧了。
我站起來拍拍衣裳上的土,打了個哈欠對莊莊說:“沒什麽打緊的,誤會罷了。”
“這位姑娘,請留步。”白衣書生前跨幾步,朗聲道。
我詫異地看看他,他難道不該去找秦璋麽。
“姑娘,此處雖是山水間,但姑娘也須注意,這個,禮儀。正所謂是——”
莊莊從一旁湊上來,將手裏的兔肉拎了拎,打斷他的話:“公子,我家姑娘與少爺要用晚膳了,公子不如先等上一等?”
“這個,小姑娘說的有些道理,也正所謂是,”白衣書生忽然頓了一頓,繼而十分羞澀地將我與秦璋一望,“呃,小生不知二位是——實在是誤會、誤會。”
秦璋立在我身側輕咳一聲,也不辯解,隻是對白衣書生道:“兄台若是不介意,便與我們一道用晚膳罷。”
白衣書生撓撓他那散亂的發髻,慎重點頭,“小生也確實餓了。”
野炊期間,白衣書生自報了家門,說是姓尉遲,單名一個陌字。他報上大名的時候,秦璋的麵色有些複雜,於是我也跟著高深了一把。
我說:“尉遲這個姓好呀,落霞山上的落霞派掌門也是姓尉遲的,他可是個名人,你沾光了。”
尉遲陌深以為然,“我認為也是,可惜我不懂功夫。”
我安慰他,“這個沒關係,你雖不會功夫,但你會讀書,實在不行你可以對對方講道理,這也算是一門技藝。”
尉遲陌做含羞狀,“沈姑娘你真會聊天。”
秦璋在此時遞來一塊撕好的兔肉,淡淡道:“不餓了?”
其實我仍然很餓,於是我拋下尉遲陌繼續吃肉,秦璋也繼續從那兔子身上慢條斯理地撕下一片片肉來遞給我。
之後尉遲陌開始陷入沉默,然後眾人皆陷入沉默。
入夜的時候,尉遲陌說怕遇見個把老虎抑或獅子,進而要求和我們在帳篷同住。秦璋對此事不置可否,九寶與莊莊不便表態,剩下我一個熱情好客的就樂嗬樂嗬地應承下來。
但其實落霞山已是個被人力開發得差不多的山區,諸如華南虎這樣的猛獸已經不多見,實在是不能指望他們出來做些傷天害理的事。
不過尉遲陌看樣貌就是個涉世未深又飽讀詩書的人,而根據我的經驗,像他這種類型的人通常比較容易遇見不可思議的事情。就譬如在諸多小說中,被猛獸攻擊的定不會是武功高強,身手敏捷的大俠,即使是大俠,那也一定是個身受重傷的大俠。所以猛獸的既定目標一般是在尉遲陌或者莊莊這樣容易被大俠搭救的人身上。
我四人並尉遲陌一人在兩間帳篷裏緊巴巴地住下來,莊莊對我說我的這個想法是不正確的,因為兩間帳篷是男女有別,所以不管有沒有尉遲陌,我倆所擁有的空間大小都不會發生改變。
我略略思索後,深以為是,於是睡的格外踏實。
晨露漸濃時,我一片潮濕中睜開了迷蒙的雙眼。身旁的莊莊已然起身,我猜想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所以習慣這個東西一旦養成就是個十分可怕的事情。
而我自打死了一次沒死成後,就徹底摒棄了過去嚴於律己,早睡早起的好習慣,變成了一個寬以待己、嚴以律人且自由散漫的人。
簡單地說,就是我既刻薄又自私又懶惰。
所以我能夠在這樣早的時辰裏醒來,實在是一個奇跡。
我躺在幹草鋪就的床上輾轉了一會兒,卻實在是沒了睡意,便整了衣衫鑽出帳篷去打算汲取下天地間的靈氣。
帳篷外,九寶手上正端著個木盆,看見我出來,詫異道:“女人,你怎麽這麽早?”
我扯了扯嘴角,幹笑著,“你家公子也起了?”
九寶一麵端著木盆向他們的帳篷走,一麵頭也不回地道:“起了,在溪邊同尉遲公子閑聊。”
我望了眼薄霧中那輪淡淡的日頭,做個深度吐納,便往溪邊走過去。
溪水潺潺,青草絨絨,黃鶯清脆的啼鳴在林間徘徊,翠綠的葉上躺著剔透的露珠,折射出那一縷淺金的晨曦。
秦璋著了一身玄色長袍負手立在溪邊,發尾用墨色的綢帶束了,慵懶又溫和。尉遲陌立在他身側,略矮了他半個頭的身高,側身立著,眼角眉梢盡是笑意。
這一副畫麵在我看來,實在是——很旖旎。
“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應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其實,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我立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恰巧聽見了這樣的一截話茬,著實是讓我失望了一把。但在失望之餘我也感慨狐狸是個長情的人,隻因他並沒有因在青山綠水中遇見嬌弱的尉遲小弟就忘了遠在大漠吹著西北風的花月。
我止步凝望,思量著該如何前去打破他們之間關於“天下為公”的討論。正在進退兩難間,狐狸回首看見了我。我衝他揮揮手,他對我勾唇淺笑,走過來將我的一隻手攏住,垂首低聲問:“怎麽醒的這樣早,可是睡的不習慣?”
我驚訝於他這樣一氣嗬成的動作,亦在他寵溺的語調中驚悚地抖了一抖。愣了半晌後我才恍然大悟,曉得他大抵是拿我來擋桃花。
我於是做含羞狀,咬一咬牙柔聲道:“你太壞了,明知道人家心底一直惦記著你,自然是睡得不踏實。”
言罷,我眼睜睜瞧著秦璋那修長手指也跟著顫了一顫。這廂,尉遲陌亦麵色不佳。
我在心底再歎一遭,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肝腸寸斷。
尉遲陌對著我拱了拱手,臉色十分不妥,他說:“沈姑娘,在下原想請你與秦少俠到家中一坐,以籌二位的收留之恩,但此番……”
“去,自然要去,”我情真意切地打斷了尉遲陌的話,頂著狐狸數九寒天的目光,笑得十分泰然,“隻是……不知你家中會做山東燒餅麽?”
尉遲陌的臉色稍霽,用力點了點頭,“這個自是有的,沈姑娘想吃多少都是有的。”
狐狸聽罷忽然在一旁發神經地捏了捏我的鼻子,溫聲道:“看看你現在這圓滾滾的樣子,怎的就是這麽貪吃。”
“嗒”地一聲,尉遲陌踩斷地上一枝幹枯的樹枝,白色的身影晃了晃,險些摔倒在地。
於是我隻得同情地將他望著,相對無言。
在回去帳篷的路上,狐狸故作親昵地在我耳畔低語,他說:“阿歌,其實尉遲兄弟隻是將你我誤作了兄妹而已,你又何必計較。”
瞬間,我的一顆心拔涼拔涼地,回頭再看看尉遲小弟一副罹患心髒病的表情,才發覺在這個世界上,誤會確然是個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