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知道,李克用既然示意李存孝說出這樣的話來,自己如果拒絕,那麽今後在李克用麾下,就再也沒有半分希望,甚至說不定還會被其視為恥辱。對於李克用這樣的軍閥,李曜是絕不敢對他的善良心存奢望的,他們這種人,對於有才幹的人隻有兩種態度:要麽為我所用,要麽讓你沒用。而“讓你沒用”的最好方法,就是直接殺掉。

對太原王氏這樣根基深厚且具有全國性威望的名門世家,李克用心存顧忌,但是對於他李曜這樣的無根飄萍,殺起來當真是易如反掌,而且必然毫不手軟。

李曜心中忖道:“罷了,罷了,反正也是打定主意在河東混了,拜了李克用這個義父,倒也是一大方便——不管什麽時代,總是跟領導的關係越親密越好混啊!”

於是裝作大喜:“某豈敢與李給事、益光兄這等天下英豪相媲美?更何況大王威臨天下,某無半分功績,哪敢……”

“誒——”李克用擺手道:“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存孝和嗣昭方才都與某說起此事,可見他們對你,是甚為看重的,至於功績,眼下就有立功的機會,怕什麽?雖則某之義子都須得一步一步做起,但以你之能,卻也不費什麽力氣,莫非你還沒有信心不成?”

李曜一臉豪邁,慨然道:“既然如此,曜敢不領命?父親在上,請受孩兒一拜!”說著就要跪倒,心中卻道:“你是千年前的大豪傑,我拜你一拜,總比那些悲催的清穿分子拜那些害了中國三百年的蠻夷好……你雖然也是胡人,但畢竟一輩子心向大唐,未曾稱帝謀反,契丹來掠,你也全力反擊,算得上是唐籍胡人,再說也被賜了國姓,哥就不追究那麽多了。”

李克用本打算受滿這一拜,卻瞥見蓋寓給他施眼色,忽然想起這個義子不比其他,這義子還有別的作用,而且他看起來文人氣息更多一些,自己卻不好太端架子了,忙上前一步,不等李曜膝蓋落實,就將他扶住。

不過李曜既然已經動了,演戲總要演個全套,硬生生一個千斤墜跪將下去,倒讓李克用吃了一驚,心道:“此子果然有些本事,竟然有此大力!”

他見李曜雙膝跪實,心中不由歡喜。他是個收義子收慣了的,這時倒也很快就將他看做義兒了,笑道:“吾兒竟然藏私,做出這般文士打扮,談吐又清貴高雅,害得某隻把你當做書生郎了,卻不想竟然有這般力氣,險些將某帶倒!”

其實李克用這話明顯是誇張了,他此刻正當壯年,才三十五歲而已,以他的勇武,哪裏有可能這麽輕易被李曜帶倒?就算李曜全力出手,以他目前那還不圓融的青龍劍法,也未必在李克用麵前討得了好去。更何況李克用天生一目微渺,雖也算殘疾,卻助他練成了冠絕當世的一箭雙雕神箭,軍中號稱“飛虎子”,連韃靼人都心服口服,不敢對其心生歹意。

不過李克用既然要這麽給麵子,他自然也要連忙告罪一聲,這乃是後世練就的本事,你什麽錯都不犯,怎麽讓領導體現自己的大度?當然,這其中要掌握一個“度”,沒有是不好的,但過猶不及,其中力度,就要自己拿捏準了才行。

客套話說完,就要談正事了,李克用本來是性急之人,但也知道有些話不能立刻拿來說,比如跟王家的事情,就不好馬上亮出來,而要在今後探明李曜的心思,然後旁敲側擊,讓他自己說出來,才是正理。

當下便笑了笑,道:“吾兒既然拜了某為義父,這名兒也該變一變,好在你我父子本都姓李,姓倒是不必變了……你原名曜,入了某門,當加一個存字,今後便叫存曜,表字依舊。”

李曜心道:“你還真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動不動就給哥改了名字。好在我本名早已不用了,李曜既然能叫,李存曜自然也沒甚麽關係。”

“悉聽大王之命。”

李克用哈哈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過正陽,某雖收你為義子,然則這軍中功績,仍需一步步來,某亦不可使你一步登天,以免旁人嫉恨於你,是以……哦,你是願意按照原先安排,去掌軍械監,還是進某牙兵……”

“兒願掌軍械監。”李曜毫不猶豫道。

李克用微微驚訝:“為何?吾兒當須知曉,這掌軍械監,能得軍功的機會,可是遠不如在牙軍之中啊!”

李曜決然道:“兒若為尋常人,自然當選進入牙兵,搏殺數次,總能立下功勞,好做進身之階。然則今日蒙大王器重,收為義子,則兒便當一切以大王所思為兒之思,以大王所慮為兒之慮。眼下黑鴉軍雖然橫勇,然則手中兵甲也不過與尋常兵丁一般,這豈能配得上黑鴉軍的聲威?兒料大王必然也以此為憾,是故願意親掌軍械監,以兒多年在鐵坊督工研究之經驗,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質量,督造一批精良武器、盔甲,來為黑鴉軍換裝,力爭在黑鴉軍下一次出兵之前,全麵完成換裝,以最為嶄新的麵貌,最為高昂的士氣,去掃除大王宏業途中一切魑魅魍魎!”

李曜見過的戰前動員和激昂宣誓不知凡幾,這番話自然說得鏗鏘有利,萬分堅決,一臉忠貞效死之狀,在這個時代,如此口才、如此演技,當真是足以令聽者凜然,見者傾心。

果然,李克用大為感動,驚喜非常,站起來走到李曜身邊,兩手用力拍了拍也立刻戰立起來的李曜雙肩:“好!好!好!吾兒果然忠孝!此番所言,某深感之!……寄之!拿告身來!”

蓋寓立刻應聲而起,到旁邊書房裏拿了一張空白告身出來,遞給李克用。

李曜在一旁看得分明,那告身上,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左仆射、尚書右仆射以及另外幾位同平章事各已簽字畫押,在他們的姓名下麵,還有尚書省下的各級官員簽字,如吏部尚書、吏部右侍郎等,最後則是一麵鮮紅大印,印著“尚書吏部告身之印”八個篆書大字。而最前麵寫的,則是“門下”二字,除此便再無其他,餘下整麵空白。

李曜知道,這就是所謂的空白告身了。這張告身顯然是正經的“官方產品”,宰相簽名齊全,各級考官、授官、查驗官員簽名齊全,大印無誤,唯一差的,就是中間授予某人某職位的文字沒有填寫。至於最前頭的“門下”二字,則是唐時“聖旨”的標準格式。

並不是所有時代的聖旨都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開頭的,這個開頭乃是朱元璋稱帝之後所施行的格式,在此之前根本不曾有過。

唐代的“聖旨”,其實更常用的稱呼是“敕旨”,大致上可以分兩大種、七小類,但是無論哪種,都沒有“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開頭和用“欽此”結尾的。

封賞授爵一類的敕旨,就是第一大種:“製書”。具體來說,還要再分三小類,立皇後、立太子、封王和三品以上大官的,叫“冊書”,是寫在竹簡上的——仿古風竹簡。第二小類,叫做“製書”,用來行大賞罰、授大官爵、改革重大舊製度、赦免戰俘之類,寫在不會生蟲蟲的絹黃紙上;第三小類叫“慰勞製書”,是頒發給大臣們的表揚信和獎狀,通常也是寫在絹黃紙上。

格式很是簡單,起手兩個字:門下。然後就是正文,也就是這次要做什麽事。寫完之後,還有四個字:主者施行……其實還有幾個字,那就是時間落款。再往後就是方才李曜所看見的那些落款了。長長十幾行,如“中書令臣某某宣”、“中書侍郎臣某某奉”、“中書舍人臣某某行”,這裏的“宣”、“奉”、“行”也有講究,此處暫不贅述。

至於這麽大一票,十幾二十個簽名,是不是很麻煩?當然麻煩,不過製度就是如此,不能不遵,實在如果其中有某職務暫時空缺,皇帝沒有任命下來的,可以在他簽名的地方寫一個“闕”字,也就是缺。如果是請假了,就寫“假”。如果此人外出公幹之類,不在京城,就寫一個“在某地”。

總之一句話,可以沒有人簽名,但這些官職必須要有,如果沒有,這份敕旨就沒有了合法性、嚴肅性和神聖性。

這其中,最關鍵的簽名是門下省的幾個,任何旨意,隻要沒有門下省各級官員的簽名,譬如“侍中”、“黃門侍郎”、“給事中”的簽名,這份旨意至少在唐代,那是沒有法律效力的。

門下為什麽權力這麽大?因為門下省的設置,就是限製皇帝濫用皇權!它可以說是最高監察機構,監察誰?誰都監察,尤其是皇帝!

如果看了幾部清宮戲就以為中國的封建君主專製,就是皇帝發話,下麵一群人說“奴才遵旨”,那真是太小瞧古人的“民主思想”了。

至少在唐代的大部分時期,皇帝的權力還是很受製約的。三省中“門下省”的核心工作,就是約束皇帝。在唐代前期特別是貞觀時代,理論上,如果一道旨意在門下省的官員審核下不能過關,他們表示不簽名,那麽這份聖旨就發不出去。哪怕你皇帝在公文上親筆畫了老大一個“可”字,門下省的官員照樣有權把這份公文打回中書省叫秘書們重擬,甚至自己提筆上陣,在皇帝已經批準的敕旨上亂改一氣,再瀟瀟灑灑地扔回去,製度上也是允許的。皇帝你可以有本事換掉門下省的人,但是隻要門下不簽字,那麽這聖旨就是草紙一張,屁用不頂!

門下省的權力如此巨大,以至於聖旨一開頭就是兩字:“門下!”什麽意思?意思是這旨意是門下省審核過的,是門下同意了的,是有法律效力的!

至於李克用手裏的告身為何是空白的,這就是晚唐的悲劇了。這時候“節帥滿地走,檢校多如狗”,尤其是節度使麾下要任命幾個小官,如果還要一個個請示,朝廷和節帥們都覺得不方便,於是就有了方便辦法——宰相和官員們提前簽名畫押,蓋好大印,留出正文不寫,每個節帥那兒送一些,讓他們要任命官員的時候,直接填寫名字、職務就好,至於理由嘛……反正留了那麽多空地,您自個填就是了,別送到長安來煩人。

李克用作為如今的天下第一強藩,手裏的空白告身那自然是一摞一摞的有,這種東西按照製式不同、簽名不同,可以任命的層次也不同,朝廷也並不怕節帥們胡亂填寫——有本事你填個某某某為觀軍容使或者神策軍中尉,你看朝廷承認不。

李克用拿了這封空白告身,蓋寓立刻起身研墨,待墨汁出來,李克用便揮毫寫下:“晉陽李存曜,字正陽,隴西郡王、河東節度使,臣克用子,才堪大用,可掌軍械監。”他是武將出身,也不賣弄文才,就是一句“才堪大用”,便寫了個職務,算是完成了這項任命。然後便走過來遞給李曜。

李曜雙手接過,正要稱謝,李克用已然道:“吾兒大才,此等小吏,實在委屈吾兒,且好做,日後有功,必當高升。”

李曜自然稱謝。

李克用又道:“至於黑鴉軍換裝的事情,的確是一樁緊急要務,耽擱不得。某意,你明日便去到任,先熟悉熟悉,等你的人到了,立即開工。至於黑鴉軍內如何配合,你自與存孝、嗣昭二人商議,他二人如今都是‘典義兒軍’,正好與你配合。”

李曜看了李存孝一眼,見李存孝微微一笑,也不禁一笑,道:“大王放心,兒一定辦妥。”

“好,那便是如此了,明日你熟悉公務之後,晚間某在帥府設一家宴,你記得過來赴宴,與幾位在晉陽的兄弟,都見上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