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崇德坊,隴西郡王府。李曜麵前攤開擺著一道詔書,是剛剛從宮中送來宣諭過的。不出李曜意外,皇帝經過這次無謂地搶權掙紮,結果被無情的事實擺了一道之後總算看清了局勢,不僅借此次凱旋之機再次冊封李曜為秦王,而且大方地送出“左右十二衛大將軍”頭銜。
“門下:昭德以爵,前王令範;功懋懋賞,有國遺訓。是以華袞龍章,允洽希世之勳;玉戚朱幹,實表宗臣之貴。我太尉、中書令、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尚書左仆射、河中尹、河中晉絳慈隰等州節度觀察處置等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太子太保、輔國大將軍、上柱國、隴西郡王存曜,宇量衝深,風神爽悟。職兼內外,文教聿宣。茂貞盜寇秦隴,全忠擾亂河汾,受朕專征,屢平妖醜。然而汴梁僣擅,伊洛未清;幽州逞凶,燕地猶梗。宜當總戎致討,則可問罪群小。馭以長算,凶黨窘蹙。既而漳濱蟻聚,來渡河津,同惡相求,誌圖抗拒。三軍爰整,一舉克複,戎威遠暢,九圍靜謐。鴻勳盛績,朝野具瞻,申錫寵章,實允僉議。宜崇徽命,位高群品,文物所加,特超恒數。建官命職,因事紀功,肇錫嘉名,用標茂實。宜加褒寵,式兼常秩,總攝戎機,望實惟允。可封秦王,領左右十二衛大將軍,增邑萬戶,餘官並如故。加賜金輅一、袞冕之服、玉璧一雙、黃金六千斤、前後鼓吹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
一旁的李巨川見李曜一直閉著眼睛用右手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打麵前的橫案,知道他還在猶豫,不僅笑道:“右相,依仆愚見,這左右十二衛大將軍不妨領了,秦王嘛……反正已經辭了一次,何不再辭一次?”
李曜未曾說話,甚至未曾睜眼,倒是李襲吉若有所思道:“再辭一次……下己這意思,莫非是希望明公三辭秦王而詔不許,以正天下視聽?”
李巨川點頭笑道:“正是。”
李襲吉沉吟道:“此番若辭秦王,是第二辭,三辭卻不知是何時?”
李巨川哈哈一笑:“不遠矣,待史將軍拿下興元,還怕不是三辭之日?”
李襲吉也笑了起來:“下己倒是早有計較……”他看了李曜一眼,問道:“明公莫非還有疑慮?”
李曜沉默了一下,輕輕歎道:“此番再辭,自是當為,不過我須得在三辭之時,完全掌握關中四塞,若不然,這秦王叫得可不那麽順耳。”
李襲吉遲疑道:“這卻有何不同?不也一樣隻差興元了麽?”
“倒是不然。”李巨川看了李曜一眼,搖頭道:“右相這話,怕是意指金商昭戎軍吧?”
李曜睜開眼睛,並不掩飾,直接承認道:“不錯,我意在取興元之前,先拿金商。”
李巨川眉頭輕輕一挑,反問道:“不知右相胸中成竹是何模樣?”
李曜淡淡一笑,語氣卻極具霸氣:“不如何,修書一封,讓馮行襲獻土來見罷了。”
李巨川聞言大笑,李襲吉也沉吟著點頭,道:“馮行襲占據金商算不得太久,其麾下軍兵不過三四萬,偏又掌控武關要塞,他自己也該知道長安對他轄區勢在必得……如今右相同時打贏東西兩場大戰,兵威之盛,傲視天下,修書一封與他,隻消許他高官厚祿得保,仆料他必然會做出最正確的抉擇。”
李曜微微一笑,便不在這件事上多費口舌,隻道:“這信就由襲吉先生代筆吧,許他一個工部侍郎,告訴他本相手中的工部,比此前可大有不同。”
李襲吉領命,又笑道:“明公手中的工部,怕是有史以來最有實權的工部了,有此工部侍郎一職,料那馮行襲不會負隅頑抗。”
李曜點點頭,站起身來,道:“走,去看看本相的總參謀部籌劃得如何了,順道,咱們再討論一下國寶那邊的漢中……嗯,興元之戰怎麽個打法。”三人於是前往宮中。
李曜準備成立的總參謀部,預備設立在皇城大明宮少陽院,離龍首池不遠處。由於此時禁中宿衛全是李曜這個“左右十二衛大將軍”統領,他這一行進宮自然毫無阻礙。說起來,他一邊做右相中書令,一邊又是太尉兼左右十二衛大將軍,當真算是總攝軍政了。倘若再加上河中節度使這種外官,那還真應了方才詔書裏那句“職兼內外”,該說是職兼內外、總攝軍政。
李曜一行穿左金吾仗院過了昭訓門,李曜對宮中宿衛微微皺眉,但忍著沒說話,等到了總參謀部,召集一批軍中仔細遴選出的第一批參謀官們,又將兵部上下要員聚齊,才開聲道:“方才過昭訓門,見了禁中軍兵,一個個麵黃肌瘦、沒精打采,毫無軍人氣象,一旦關中有警,濟得甚事!如今我為左右十二衛大將軍,見這禁軍宿衛模樣,甚是不滿。這等精神怠懈,裝備雜亂,豈是禁軍風範?我意,朝廷當撥足餉,重振十二衛,每衛足額足具,也以七千人為限。如今編製有不符此數者,多則清退分流,少則添入補齊。此事由兵部及總參謀部聯合處置,兵部負責招募、安置,總參負責遴選、分配。”
兵部及總參一幹人聽了,精神振奮,李襲吉、李巨川等人也頗為開心。兵部和總參樂見增兵不奇怪,李襲吉和李巨川其實也好理解。此前李曜一直堅定的執行精兵政策,明明轄地不小,周邊威脅也大,卻隻有十餘萬兵馬,縱然李曜用起兵來似乎也沒顯得不足,但在他們看來,這兵力實在太少。
要知道,朱溫的轄地如果按麵積來算,也並不比李曜如今大多少,而經濟實力,雖然中原富庶,卻畢竟少了李曜那種工農並舉的先進製度,恐怕還未必比得上李曜,但他卻常備三十萬大軍!按照二李的心思,明公手中至少也得有個二十餘萬大軍,才真正能夠震懾天下群雄。
而這一幕,隨著李曜方才的表態,總算是水到渠成了。
至於朝廷有沒有這多麽錢,這個當然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反正朝廷沒錢可以找大唐錢莊貸款嘛。
就在此時,忽有一人上前問道:“右相,某有一事不明,還請右相明示:方才右相說現有宿衛整編之事,是否包括神策軍在內?”
眾人轉頭一看,說話的乃是兵部侍郎盧光啟。他職責所在,問這個問題也是情理之中。不過神策軍畢竟地位特殊,如今雖然屢遭削弱,也還有四萬餘人,若按盧光啟這話來看,倒似李曜要將神策軍全部廢除,重新整編進新的十二衛中一般,這多少有些令他們不可置信。
這裏事實上出現了和原先曆史上不同的一幕:
曆史上劉季述兵變,上演了一出廢立大戲,結果神策軍校孫德昭再次兵變,將原先主政的宦官首腦幾乎全部誅殺,接替兩軍中尉的為樞密使韓全誨和鳳翔鎮監軍張彥弘,韓全誨與張彥弘以鳳翔李茂貞為援。昭宗複位後,對宦官欲除之而後快。但由於長安城的禁軍還是在宦官手中,故而有些投鼠忌器,所以采用了逐漸削奪的方法,將神策軍的酒曲專賣權收回,削弱神策軍的財權。同時宰相崔胤聯係朱全忠,想借助他的力量誅殺宦官,朱全忠遂領兵向長安進發。
韓全誨等宦官知道朱全忠一到長安,他們性命必然不保。遂索性強迫昭宗前往鳳翔。朱全忠到達關中時己來晚一步,昭宗已被強挾至鳳翔。但朱全忠並不甘心,他決定與李茂貞一爭高下。李茂貞的實力客觀上講是遜於朱全忠的,所以他才想挾天子以令諸侯提高自己的政治影響力。朱全忠到達鳳翔後,將李茂貞團團圍住。鳳翔軍戰而不勝,在圍城過程中,李茂貞的外援河東李克用也被朱全忠擊敗。鳳翔城最後彈盡糧絕又無外援,李茂貞被迫議和,朱全忠的條件就是奉還昭宗,誅殺宦官。此時的宦官集團已經完全沒有了抵抗能力。
“戊申,李茂貞獨見上,中尉韓全侮、張彥弘、樞密使哀易簡、周敬容皆不得對。茂貞請誅全侮等,與殊全忠和解,奉車駕還京。上喜,即遣內養帥鳳翔卒四十人收全侮等,斬之。以禦食使弟五可範為左軍中尉,宣徽南院使仇承坦為右軍中尉,王知古為上院樞密使,楊度朗為下院樞密使。是夕,又斬李繼藥、李繼侮、李彥弼及內諸司使韋處廷等十六人。……時鳳翔所誅宦官已七十二人,朱全忠又密令京兆搜捕致仕不從行者,誅九十人。”
昭宗回到長安後,崔胤便與朱全忠提議誅殺宦官,召回諸道監軍。
“全忠、崔胤同對。胤奏:‘國初承平之時,宦官不典兵預政。天寶以來,宦官浸盛。貞元之末,分羽林衛為左、右神策軍以便衛從,始令宦官主之,以二千人為定製。自是參掌機密,奪百司權,上下彌縫,共為不法,大則構扇落鎮,傾危國家;小則賣官肖獄,蠢害朝政。王室衰亂,職此之由,不剪其根,禍終不已。請悉罷內諸司使,其事務盡歸之省寺,諸道監軍俱召還閉下。’上從之。是日,全忠以兵驅宦官第五可範等數百人於內侍省,盡殺之,冤號之聲,徹於內外。出使外方者,詔所在收捕誅之,止留黃衣幼弱者三十人以備灑掃。又詔成德節度使王熔選進五十人充救使,取其土風深厚、人性謹樸也。上愁可範等或無罪,為文祭之。自是宣傳詔命,皆令宮人出入。其兩軍內外八鎮兵悉屬六軍,以崔胤兼判六軍十二衛事。”
至此,曾經強盛百年的宦官北司係統徹底覆滅,其勢力被連根鏟除。宦官的權勢,從僖宗朝黃巢起義後便不斷衰落,至昭宗時朱全忠剿滅全部宦官而徹底覆滅。
換句話說,曆史上在崔胤判六軍十二衛事之後,神策軍便已經不複存在。
但在這個時空卻有變化,由於李曜掌握了朝政,朱溫被李曜堵在潼關之外未能進入關中,神策也不可能挾持皇帝去鳳翔,結果崔胤雖然趁李曜離京之時複起了一段時間,甚至也如曆史上一般抓住機會“判六軍十二衛事”,但他這個宿衛軍是自己征召而來的,而並非直接將神策改編而來——雖然神策首腦實際上也入曆史上類似,基本被殺了個幹淨,但神策軍的編製還在,軍兵還在,隻是“沒了娘”。
其實也正因為如此,盧光啟才會覺得李曜剛才這話,有直接用六軍十二衛收編神策的意思——反正神策已經是沒娘的孩子,隻要給他們指條明路,究竟是神策軍還是十二衛,對他們來說有多大區別?沒有。
然而李曜並不打算這麽辦。
他這一次是真的打算擴軍了,如果把神策打散編進十二衛,十二衛是齊了,可這等同於“拆東牆補西牆”,意義不大。但是神策也不能不打散,李曜不能容忍一支兵力如此強大的軍隊長期直屬於任何一名將領,不論這名將領有多麽忠誠。這是製度問題,不是忠與不忠的問題,當年玄宗認為安祿山忠心,讓他身兼三鎮節度使,兵雄天下,結果如何?
於是李曜淡淡地道:“神策暫不參與此次擴編左右十二衛行動。神策軍之整編將在左右十二衛整編結束後再進行,本相對此另有安排。”
盧光啟拱手行禮,退到一旁。李曜見無人再有他意,便道:“總參謀部籌劃多時,不日即將成立,在此之前,有必要檢驗一下其能力。今日召集諸位前來,便是為了此事。”他走到殿中,命人將中間那巨大的沙盤覆布掀開,露出整個大唐乃至邊境各國各族的山川形勢沙盤來,不理會其中某些第一次看見此物之人的驚訝,平靜地道:“總參方麵今日考題為……漢中。”
河中節度使府行軍司馬、內定的副總參謀長郭崇韜挺胸站出,肅然道:“諸位,今日右相之檢驗,主要由某來作戰略分析陳述。”
總參內部基本都知道郭崇韜是內定的兩位副總參謀長之一,主要負責戰略及後勤層麵,由他作答顯然合適。而另一名內定的副總參謀長史建瑭主要負責戰役戰術及訓練層麵,不過他此時正在今日“考題”所在的漢中(興元)前方作戰,顯然無法出席。
見上至李曜,下至兵部、總參謀部中級官員和參謀軍官均無異議,郭崇韜便拿起一根指揮杆在沙盤上比比劃劃地開口了:“右相曾對總參謀部有所要求,在軍議之時少說廢話,因此某今日便不再重複眼下局麵,隻從戰略層麵進行分析。”
他開了個頭,也就不再矜持或者緊張,直接分析道:“諸位,在南北對峙比較穩定之時,對峙雙方往往達成一種均勢。雙方之間的對抗在長江和黃河之間的某條中間線上穩定下來。從曆史上來看,這條中間線,在東部地區通常是淮河;在西部地區,則是漢水上遊。通常是,當興元也就是漢中地區為南方所控製時,雙方以秦嶺為界;當興元地區為北方所控製時,南方隻能憑大巴山險要以作抵抗。”
郭崇韜用指揮杆指著沙盤所示興元地區道:“興元作為南北雙方的一個中間地帶,它夾在關中與巴蜀之間。關中為北方地區的上遊,秦嶺為關中的南麵屏障;巴蜀為南方地區的上遊,大巴山脈為巴蜀的北麵屏障。而興元就夾在秦嶺和大巴山之間。如此,處在兩個上遊地區之間的興元,所體現著的南北利害關係之膠著程度,遠非淮河所能比擬。淮河南北尚有廣闊的地域可作回旋,興元地區則完全沒有回旋餘地;南北雙方在淮河一線一時的得失不足以產生決定性的影響,但在興元地區一時之得失,即足以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形成興元地位的地形主要是秦嶺和大巴山脈。兩列山脈平行聳立,東西橫亙,形成差異明顯的南北兩部分。秦嶺西抵隴山,東連熊耳山、伏牛山;大巴山延綿於蜀中、關中、荊襄邊境,與武當山、荊山、巫山等山相連。一般稱任河以西為米倉山,以東為大山。秦嶺高峻險拔,足以為關中南麵屏障;大巴山渾厚綿長,足以為巴蜀北麵屏障。幾條穀道穿越山嶺,成為南北通行的孔道。”
“秦嶺東端有武關,西端有散關,另有三條穀道穿越秦嶺中部,可為興元與關中之間的通道。它們是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
褒斜道南口曰褒穀,北口曰斜穀,穀道全長四百七十裏。戰國時,司馬錯攻蜀,即由此道進兵。東漢建安二十三年,劉備奪占興元,曹操統兵來爭,即由斜穀進臨興元,與劉備相持數月,後以補給困難而退兵。蜀魏在關隴一帶對峙,雙方都曾由褒斜道進兵。蜀漢建興六年,諸葛亮出兵隴西,而以趙雲率偏師,揚言出斜穀取郿,牽製曹魏關中之軍;建興十二年,諸葛亮最後一次北伐,統大軍出斜穀,屯兵渭南。曹魏太和四年,曹真攻蜀,也曾由斜穀進兵;景元四年,鍾會統兵伐蜀,大軍由褒斜、儻駱、子午諸道並進。後來,北魏攻南齊、我朝平巴蜀之叛,均曾由斜穀進兵。”
李曜心道:“我以前讀史的感覺,似乎是在五代以後,斜穀作為一條軍事通道就漸被廢棄,南北往來均以散關為要衝。可按郭崇韜這麽說來,此前我與幕僚分析關中形勢之時,似乎也將斜穀看得輕了一點。看來總參謀部的確有它的優勢,至少集思廣益這方麵優勢明顯。”畢竟郭崇韜今天這番話可也未必是他一個人的思考,而是總參謀部的“集體智慧”。
郭崇韜見親自創造了“戰略科”的李曜聽到此處也麵現思索之色,不禁精神大振,繼續解說:“褒斜道主要是沿褒水和斜水河穀而行。據測繪司查探,該處河穀深險,懸崖壁立,通行不易。因如是故,曆代多治棧道於褒斜道。秦治棧道於褒斜,以通興元、巴蜀。劉邦就封南鄭時曾燒毀;後又予以修複。諸葛亮第一次北伐失利退兵時,趙雲又燒毀一段;諸葛亮最後一次北伐兵出斜穀,又曾修複;諸葛亮死後,又被魏延燒斷。此後或修或毀,增損不定。
儻駱道南口曰儻穀,在洋縣北三十裏,北口曰駱穀,在周至縣西南一百二十裏,穀道全長四百二十裏。其中越秦嶺主峰一段,盤山路曲折回旋八十餘裏,共八十四盤,行軍不易,易受阻塞。三國後期,魏蜀雙方都曾試圖由駱穀道進兵,但均為對方守險所扼止。鍾會伐蜀時,駱穀是其進兵路線之一。我朝武德年間,複開儻駱道,以通興元、巴蜀。至玄宗朝以來,關中變故頻仍,帝每幸興元、巴蜀以避難,駱穀道是其往來通道之一。”
李曜越是詫異,暗道:“這麽說來,駱穀也是在五代後逐漸荒廢的,為什麽呢?”
那邊郭崇韜繼續解說:“子午道南口曰午穀,在洋縣東一百六十裏,北口曰子穀,在長安南百裏處,穀道全長六百六十裏。王莽時修通子午道,東漢時廢子午道而通褒斜道。諸葛亮第一次北伐,魏延自請率奇兵五千出子午穀以襲長安,諸葛亮未準。後來鍾會攻蜀,子午穀是其進兵路線之一。東晉永和十年,桓溫入武關伐前秦,另遣司馬勳出子午道襲長安。”
子午道這地方李曜略有了解,譬如宋金對峙時,南宋除了在散關屯戍重兵外,也還在子午穀口置立堡塞,以備金人進襲。
作為副總參謀長,郭崇韜自然不能隻說地勢,根據地勢來做分析才是他的功課,於是此時便道:“三條穀道連通關中與興元。但以秦嶺之高峻,每條穀道都曲折回旋,幽深險峻,不利於人力物力之大規模調動,尤其不利於糧草補給的運輸。當年曹操在爭興元而未得後多次感歎‘南鄭直為天獄,中斜穀道為五百裏石穴耳。’因此總參分析認為:利用這些穀道出奇兵可以考慮,但大規模進兵則頗為不利。”
李曜一力堅持要設立總參,此時為了顯示總參作用,自然不惜做一次捧哏,此時便恰到好處地問道:“那麽,若要出大軍,則當如何行軍,總參可有考慮?”
“有!”郭崇韜立刻接話:“總參以為,南北交爭之際,宜以散關為要衝。”
他見眾人隨他這一說,都把目光盯到散關附近,心中暗喜,大聲解說道:“諸位且看,興元與巴蜀之間,通道有二:金牛道和米倉道。金牛道北起勉縣,南至劍閣之大劍關口,中間越最高峰曰朝天嶺,劍閣為其南端咽喉。金牛道最早為秦惠王伐蜀所開,其後,鍾會攻蜀漢、尉遲迥取梁益州等,均由此進兵,總參以為,此處為攻蜀首選之道。”
李曜聞言心中暗笑:“曆史上你率兵攻前蜀便是由此進兵,看來這還真是你的主意。”不過他也知道,這條道的確可行,不僅是曆史上郭崇韜擊滅前蜀,還有北宋平後蜀、蒙古攻南宋,都曾由此進兵。
郭崇韜見李曜麵露微笑,隻道他是對剛才這一說滿意,本欲就此打住,想想不對,作為總參而言,各種設想都必須要有,至於決定,那是主帥的事,總參在此應該全麵分析,這也是在總參籌備之前右相就特別交代過的。
因此他決定把話說完,繼續道:“米倉道以越米倉山而得名。自南鄭向南循山嶺經喜神壩、渡巴峪關,越山嶺之後沿南江河穀至巴中,是為米倉道。由興元入三巴,此為捷徑。建安二十年,曹操討張魯,張魯即由米倉道南逃巴中。曹操擊降張魯後,留夏侯淵督張邰、徐晃等將屯興元。夏侯淵曾遣張郃率軍由米倉道入爭巴中,進軍至宕渠,被張飛擊還。”
李曜其實還知道蒙古蒙哥汗八年時,蒙哥曾親自率軍攻南宋巴蜀上遊,主力由金牛道趨劍閣,另遣宗王木哥率偏師由米倉道趨巴中。不過這事郭崇韜他們自然不知,算不得例子,便問道:“對這兩條道,總參可有對比?”
“自然是有的。”郭崇韜道:“就興元與巴蜀的關係而言,因巴蜀的重心在成都,故自金牛道進軍要比米倉道捷近;若是南北對峙之際,巴蜀與東南相連,則由米倉道進軍,入三巴,趨渝州,可威脅巴蜀與東南之交通線。”
他微微一頓,見李曜未予補充,才繼續道:“總參以為,在南北對峙的形勢下,興元對於南方的意義比起對於北方的意義來要重大些。這一方麵是由於嘉陵江和漢水的原因,興元與南方的聯係更密切,另一方麵是秦嶺之險峻比大巴山更甚。自興元越秦嶺北進較難,越大巴山南進卻較易。雙方以秦嶺為界,可共享秦嶺之險;若以大巴山為前沿,則地理上的優勢在北方。這一點,從蜀漢開國到滅亡一前一後對興元地區經營的得失及其影響,即可看出興元在南北之間地位的輕重。”
說到蜀漢,當初穿越前玩了無數代三國遊戲的李曜覺得自己頗有發言權,再說三國類的書比較多,他讀得也相對透徹一點,便打算也趁機展現一下自己這個總參謀長的實力,於是點頭道:“不錯,當初劉備初定益州,曹操即率大軍入興元討張魯。劉備部屬黃權恐曹操趁勢侵蜀,對劉備說:‘若失興元,則三巴不振,此割蜀人股臂也。’曹操擊降張魯,略定興元。司馬懿建議曹操乘勢取蜀,曹操未從,留兵屯守興元,自回北方。蜀漢法正建議劉備攻取興元時說:‘曹操一舉而降張魯,定興元,不因此勢以圖巴、蜀,而留夏侯淵、張郃屯守,身遽北還,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將內有憂逼故耳。今策淵、郃才略不勝國之將帥,舉眾往討,必可克也;克之之日,廣農積穀,觀釁伺隙,上可以傾覆寇敵,尊獎王室;中可以蠶食雍、涼,廣拓境土;下可以固守要害,為持久之計。此蓋天以與我,時不可失也。’”
李曜說到此處,微微一笑,分析道:“按黃權、法正的看法,取興元是一舉數利之事。若能取得興元,今後無論是進取天下,還是退保益州,都是一種有利的形勢。劉備以為有理,遂引軍北爭興元。其間,劉備馳書留守成都的諸葛亮請兵增援。諸葛亮問從事楊洪,楊洪回答說:‘興元,蜀之咽喉,存亡之機,若無興元,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發兵何疑!’建議火速發兵增援。此後劉備擊斬夏侯淵,奪占興元;曹操引軍來援,不利而退,劉備遂據有興元。至此,三國鼎立局麵形成。”
他微微一歎,接著道:“蜀漢一直重戍興元,以保益州。其自丞相、大司馬至大將軍皆屯興元。魏將曹真、曹爽等先後引兵來攻,均為蜀漢扼險所拒。諸葛亮矢誌北伐,親自坐鎮興元,把興元建為北伐的前進之基。
諸葛亮死後,蔣琬主持蜀漢軍事。蔣琬屯興元,一度設想多作舟船,欲乘漢沔東下,襲魏興、上庸,以規中原。不過蔣琬後來徙屯涪城……其間,曹爽、夏侯玄率軍自駱穀入攻興元。時蜀漢興元守兵不足三萬,諸將皆恐,欲守城不出以待涪城援兵,賴蜀將王平全力主張,據守興勢城,扼險以拒之。漢主也遣費禕率軍馳救,魏軍失利而退。是後,費禕複屯興元。
薑維主持蜀漢軍事時,對興元之防務作了變動。此前,蜀漢對於興元的防禦方略主要是靠置立軍事據點,扼守險要,控製秦嶺諸穀道,拒其出口,使敵不得出險。薑維改變防禦戰略,撤去諸圍守兵,聚屯漢、樂二城,堅壁清野,試圖縱敵入平地,待敵兵疲糧乏之際,再擊其惰歸。這一變動後來被證明是一種失策。若薑維專守興元,那麽,以薑維的戰術才能,此策倒不失為一種積極的防禦方案,它實際上是將蜀漢攻關中時‘千裏負糧以邀一日之戰’的不利形勢交給魏軍來承受。但薑維對魏用兵的重點卻遠在隴西,這樣一來,其撤掉扼秦嶺穀口的諸圍守兵便實在是一種失策。後來,薑維避禍,屯田遝中,興元方麵的防禦仍未調整過來,這便鑄成了致命的錯誤。”
李曜微微搖頭,似是惋惜,似是慶幸,說道:“其後司馬昭滅蜀的戰略布署便是充分利用了薑維的這些錯誤。司馬昭的伐蜀方略是:‘絆薑維於遝中,使不得東顧;直指駱穀,出其空虛之地以襲興元。以劉禪之闇,而邊城外破,士女內震,其亡可知也。’曹魏伐蜀之戰基本上是按這一構想展開的。鄧艾、諸葛緒等將在隴西牽製薑維,斷其歸路;鍾會率大軍穿越秦嶺諸穀道直趨興元。鍾會大軍能夠順利穿越秦嶺諸穀道,坦行至興元,便得益於薑維自棄險要。鍾會至興元後,迅速越陽平關而趨劍閣。薑維這時倒是表現出了他頗為不錯的戰術才能,擺脫牽絆,迅速回軍,退守劍閣,以拒鍾會大軍。鍾會大軍被拒劍閣險要之外,一時無計可施;隻是未曾料到鄧艾卻出其不意,偷渡陰平道,出薑維軍後,直趨成都。薑維回救不及,後主劉禪投降,蜀漢滅亡。”
李曜嘖嘖兩聲,道:“從蜀漢開國到滅亡,一前一後對興元經營的得失,的確可看出興元地區對於南方的重要程度。興元對於蜀漢來說可謂存亡攸關。蜀漢立國巴蜀,軍事重心卻盡在興元。以守而言,蜀漢自丞相、大司馬至大將軍皆屯興元;以攻而言,興元又是蜀漢北伐的前進基地。若興元不守,則巴蜀門戶洞開,蜀漢幾不可以立國。所以黃權把曹操取興元比作‘割蜀人股臂’、楊洪則強調‘若失興元,則無蜀矣!’自薑維改變北伐的戰略重點,又改變興元的防禦方略,蜀漢之國防遂出現嚴重缺陷;曹魏滅蜀則及時地利用了這種缺陷。”他微微一頓,接著總結了兩句:“薑維在興元防禦的失策還影響到了三國鼎立局麵的結束。蜀失興元開啟蜀漢滅亡之機,而蜀的滅亡又開啟了王濬在巴蜀經營水師圖孫吳上遊機會。”
眾人顯然未曾料到李曜對三國這段曆史知道得如此詳細——唐朝尚無《三國演義》,眾人雖也可能讀過“壽誌裴注”,但顯然很少會有人精研這一時期,畢竟後世人人俱知三國,主要是因為《三國演義》,由因為三國演義而出現了許多遊戲作品而來。因此,李曜將這段曆史細細一陣分析,便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心中暗道:“難怪右相曆來神算,以如此淵博之學識,又自創‘戰略科’、‘戰術科’等新學,能不神算?”
李曜以插嘴,連李巨川也有了興趣,笑道:“右相總結得極是,某經這一提示也想起來了,南北朝對峙之結束,似乎差不多是循著同樣的順序。盡管北朝經曆了從西魏到北周再到隋的嬗代,但北方進取南方的戰略是連貫的。西魏宇文泰乘梁之弊,遣達奚武入南鄭,奪南朝興元之地;後又趁蕭紀內亂,遣尉遲迥入川,奪南朝益州之地。這樣,在隋滅陳之戰中,才有了楊素率益州水師東下圖陳上遊的局麵。”
李曜微微點頭,他知道這的確是一條頗為有效的大戰略,當初蒙古蒙哥汗時期,蒙古攻宋,也將用兵重點放在上遊,試圖由興元入蜀,然後出三峽順江而下。不過這個戰略因為蒙哥的意外死亡而中斷了。
郭崇韜頗有爭勝之心,李曜插嘴他說不上什麽,但李巨川插言一句,甚至得到右相點頭認可,他就覺得自己不能再任風頭被旁人壓下了,當下搶著道:“興元的得失對南北分合的影響之所以如此深遠,主要還是在於它在南北地理大勢中的地位。在南北對峙的形勢下,南方真正的上遊應該說,便在興元地區。”
這話果然有用,李曜的目光立刻朝他投來。
郭崇韜找回解說權,自覺又成了主角,振奮精神,道:“史上南北對峙之時,南方政治重心常在東南。巴蜀地區據長江上遊,荊襄地區據其次。東南政權常藉巴蜀以屏護上遊,但由於巴蜀與東南相距遙遠,加上三峽地區地形之險,巴蜀地區常脫離東南,這時荊襄地區的上遊之勢便顯得格外重要。東南無巴蜀猶可立國,無荊襄則斷不可立國。巴蜀和荊襄在江南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他這一說,李曜能夠理解,要不然的話,楊行密拿下鄂州之後,就不該息兵,而應該直接朔江而上,去跟王建死磕了。
郭崇韜不知李曜想法,還在繼續解說:“巴蜀和荊襄在江南都居上遊之勢,而興元則對巴蜀和荊襄同時擁有上遊之勢。興元對巴蜀的上遊之勢緣於地勢,興元對荊襄的上遊之勢則緣於漢水。漢水連貫興元與荊襄,興元居其上遊。蘇秦族弟蘇代在策劃合縱時,曾談到秦自興元下漢水擊楚郢鄢之地的便利:‘興元之甲,乘船出於巴,乘夏水而下漢,四日而至五渚。’東南王朝無論是恃巴蜀還是恃荊襄作為上遊屏障,都須藉興元以作進一步的鞏固。所以說南方真正的上遊是在興元地區。”
這一說法李曜還真第一次聽,他下意識看了其餘眾人一眼,卻見除了總參的一批軍官之外,別說兵部諸人,便是李襲吉甚至李巨川都陷入思索當中,他頓時心中歡喜:總參果然是有用的啊……
郭崇韜也見了,下意識麵露微笑。
因為郭崇韜老說南北對峙,李曜這時卻忽然聯想起南宋來。他發現真正在南北對峙的形勢下,從全局的角度認識到興元的地位並加以經營的,當數南宋張浚。南宋初,一個迫切的問題是宋高宗趙構“巡幸”之所的選擇。當時,金兵攻勢正盛。金兵南下,常起三路:東越山東而趨江淮,西越山西而攻關中,中路越中原而趨荊襄。興元、隴西尚處二線,巴蜀則是大後方。南宋君臣們所要做的是既能暫避金兵之鋒銳,又能保持一種不失時機地進行反攻的態勢。大臣們建議巡幸建康、武昌、巴蜀、關中的都有。張浚建議巡幸興元。他上疏宋高宗說:“興元形勝之地,前控六路之師(南宋在關中之軍),後據兩川之粟,左通荊襄之財,右出秦隴之馬,號令中原,必基於此。謹積粟理財,以待巡幸。”
張浚對興元的經營規劃充分利用了興元與周圍地區的關係。興元的地理位置,既背靠巴蜀大後方,又能左右伸縮,聯絡隴西、荊襄,流通戰爭資源,呼應關中、中原等前線地區的戰事。這樣,興元在南方的上遊地區實居樞紐性的地位。張浚之議雖未被采納,不過,由於張浚對興元的經營,南宋以川陝、荊襄、江淮呼應作戰的一字長蛇之勢卻得以形成。
郭崇韜心中得意,繼續道:“興元地區南北利害關係如此膠著,東西伸展的天地卻非常廣闊。漢水與長江連通,使得興元與整個長江流域都聯係起來了。立都建康的劉宋能與北魏遠爭隴西,靠的便是漢水的這種連通作用。西漢水河穀低地則提供了一條由興元通往隴西的比較平坦的通道。這樣,興元地區東四伸展的限度是東起吳越,西達隴西。
隴西地勢較高,渭水、西漢水和白龍江等河流發源於這裏。渭水東流,經關中注入黃河;白龍江南流入川,注入長江;西漢水東下經興元,匯入嘉陵江。它們穿切高原地帶而形成的河穀低地提供了自隴西通向關中、巴蜀和興元的通道。隴西地勢明顯高於關中、巴蜀二地。自關中、巴蜀仰攻隴西較難,而自隴西下攻關中和巴蜀卻較易。自興元穿越秦嶺穀道較艱險,而自興元溯西漢水河穀低地以趨隴西卻相對較為平易。這就給興元、關隴,一帶的角逐者提供了一個布勢上的思路:與其在秦嶺南北爭一日之短長,不如取遠勢爭隴西,取得一種地理上的有利態勢。
諸葛亮北伐,多出祁山,正是出於這種思路。他認為魏延出子午穀道的建議太冒險,不如出隴西‘安從坦途,可以平取隴右,十全必克而無虞。’諸葛亮北伐多出隴西實是一種可進可退的戰略。這種做法,從策略上講,是避難就易,越秦嶺穀道較難而趨隴上卻較易。出兵攻隴西,順利的話,可占據隴西,取得隴西的地理優勢。隴西對關中的地理優勢,可用以進取,為日後進一步北伐創造有利條件;隴西對巴蜀的地理優勢,則可用於防守,翼蔽自隴入蜀之道,確保蜀漢國防上的完整穩固。這是諸葛亮北伐多出兵隴西的現實目的,也是自興元向隴西伸展的一個很自然的結果。”
李曜心中一驚,下意識皺眉道:“那是不是說,王建北上爭興元,乃是有意趁我等與李茂貞鷸蚌相爭之際,謀奪鳳翔,繼而出兵隴西,完成當年諸葛亮之布局?”
“不錯,若王建身邊有能人,那麽此舉正有這種可能。”郭崇韜見李曜反應如此之快,越是興奮,道:“利用興元與隴西的這種伸展關係以期在川、陝之間取得一種有利的態勢,還有一個例子,就是劉宋和北魏對仇池氐人的爭取或者說是爭奪。”
李曜對這段曆史不大熟悉,但此時不是表示謙虛大度的時候,於是隻是微微點頭,示意郭崇韜繼續。
郭崇韜便道:“南北朝初期,仇池氐人成為隴西一支舉足輕重的勢力。南北雙方都試圖爭取這支勢力。當時,北魏已滅赫連夏,勢力深入關中;劉宋則恃梁——即今日興元——益二州為上遊屏障。仇池就這樣夾在南北雙方之間。
仇池氐人以自己距雙方都很遙遠,遂在南北之間兩相依違,同時接受雙方冊封,時機有利就發動侵擾性戰爭。南北雙方也試圖利用仇池的這種反複無常,鼓勵氐人攻擊對方的戰略要地,以期打開南北雙方在秦嶺—帶的僵局。
通常,仇池氐人攻劉宋時,往往得到北魏的支持;攻北魏時,往往得到劉宋的支持。仇池攻劉宋,或自陰平襲擾益州,或下興元以擾梁州;攻北魏則襲上邽(今甘肅大水)。這都涉及到了南北雙方利害攸關的地區。劉宋失益州,則失上遊之勢;北魏失上邽,則關中形勢將趨不利。”
郭崇韜說到此處,李曜心中便微微搖頭,暗道:“這仇池氐人隻怕下場不妙。”
果然郭崇韜接著便道:“仇池的這種反複無常,終於將劉宋和北魏卷入了直接交兵。宋元嘉十九年、北魏太平真君二年,劉宋發荊、雍(僑立於襄陽)二州之兵,會合梁、秦二州之軍,山興元進攻仇池。氐王楊難當不敵,逃奔上邽,宋軍占領仇池。
北魏迎楊難當至平城。同年七月,北魏宣稱為楊難當報仇,發軍會攻仇池。次年二月,宋軍被魏軍擊敗,餘眾退還興元。北魏占領仇池。此後數年間,劉宋還試圖奪回仇池,但都未能成功。北魏據仇池,完整控製隴西,南朝西部形勢漸趨不利。”
隨著郭崇韜的解說,李曜也盯著沙盤自己開始分析起來:若由興元地區向東伸展,兩側地形呈現一種驚人的對稱。秦嶺向東延伸,然後向北包轉,與熊耳山、崤山、華山等山相連,形成潼關險要;大巴山及向東延伸,然後向南包轉,與武當山、荊山,巫山等山相連,形成三峽險要。這些險要是川、陝二地成為天府之國的地理基礎,卻也在一定程度上給川、陝勢力的東出造成了困難。換句話說,東部勢力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利用這些險要阻擊川、陝勢力的東出。比如戰國初,魏立都安邑,控崤函之險,秦即被遏關中,不得東出。金遷汴京後,扼潼關、守黃河,蒙古亦不得規中原。三峽方麵,孫吳和陳都曾扼西陵峽險要以阻擊益州之師的東出。
他的目光微微移動一點,則思索著另一個情況:大巴山脈和秦嶺分別向南、北包轉,形成三峽和崤函險要,而在大巴山和秦嶺巴之間,漢水東流,出秦、巴山地之後,到達南陽盆地。這裏卻是一片可以縱橫四出的開闊地:可以北上三川河穀,可以東出中原,可以南下兩湖。這樣,當東、西方之間在潼關或三峽正麵陷入僵持局麵時,西部勢力可以出興元從側翼打開僵局。
不過若說自興元東出、從側翼打開潼關正麵僵局最典型的戰例,他倒是知道——那必須是蒙古滅金之戰。
金遷都汴梁後,遣重兵扼潼關,守黃河,企圖作最後的頑抗。金人恃險築邊堡城池以禦蒙古;蒙古軍的優勢在其騎兵野戰,而視攻城為畏途。成吉思汗此前曾指示伐金方略說:“金精兵在潼關,南據連山,北限大河,難以遽破。若假道於宋,宋金世仇,必能許我,則下唐、鄧,直搗大梁;金急,必征兵潼關,然以數萬之眾,千裏赴援,人馬疲弊,雖至,弗能戰,破之必矣。”成吉思汗死後,蒙古滅掉西夏,兵鋒直指金國。窩闊台汗三年,蒙古開始籌劃滅金。拖雷獻計,述成吉思汗遺意:“金主遷汴,二十年矣,所恃者黃河、潼關之險耳!若出寶雞,道興元,不一月,可抵唐、鄧。餘人失險,首尾不相顧,我取之如探囊底物矣。”窩闊台大喜,遂定下假道於宋以襲金側背之策。
於是這年六月,拖雷率騎兵三萬,入大散關,連破鳳州、洋州、興元,然後,浮漢水而下,取金州、房州,將出南陽。果如成吉思汗所料,金主聞蒙古兵自興元東出,急調潼關守兵步騎十五萬南下,屯唐、鄧之間。這年十二月底,蒙古軍在鄧州附近的禹山擊敗金軍。拖雷留軍一部牽製退守鄧州的金軍,自率主力北進,直趨汴京。金軍聞拖雷軍主力北上,亦悉數往汴京靠攏。潼關一帶的金兵南調,蒙古軍主力趁機自河中渡過黃河,與拖雷軍會合,在禹州西南之三峰山圍殲這支金軍。次年三月,蒙古軍圍攻汴京。金被迫遷都蔡州。窩闊台汗六年,蒙宋聯軍攻克蔡州,金亡。
而南方三峽方麵的形勢也是一樣。自興元下漢水可以配合自巴蜀東出,打開三峽正麵僵局。戰國時秦脅楚、攻楚便利用了這一態勢。楚立都於郢,西守江關以扼秦軍自三峽東出之路。秦已先擊滅蜀國,占有巴蜀,又攻取楚興元六百裏地,置為興元郡。這兩個地區遂成了秦脅楚、攻楚的前進基地。蘇代策劃合縱時,曾向楚王指出過秦由此二地擊楚郢鄢重心的便利:“蜀地之甲,乘船浮於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興元之甲,乘船出於巴,乘夏水而下漢,四日而至五渚。”這是自興元下漢水與自巴蜀出長江配合打開三峽正麵僵局的—種態勢。
李曜本意此次隻是考校一下總參謀部籌劃至今究竟有多少能耐,卻想不到,竟然引出這一番思考。他心中難得地加速跳了幾跳:原來拿下興元,自己對山南東道乃至荊襄的影響力也能大增,一旦情況允許,甚至可以從興元出兵……
他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若從河北、潼關、興元三路出兵,再配合山東王師範,豈不是可以給朱溫來個四麵合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