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營中所疑並非無理,李存審、劉仁恭從小道潛行,確實路遇阻礙。然而不是幽州兵,卻是狼群。此地本是古中山國地境,盛產惡狼,成群結隊,嘯傲山林原野,極是難纏。
李存審領兵進入小道中不久,便發現遇到狼群,約莫有百餘隻。劉仁恭彎弓就欲射殺,李存審攔住,道:“此時但以行軍為要,些許狼群野獸而已,不必理會。我有大軍五千,此等靈獸必不敢來攻。”
偏是劉仁恭卻道:“我久居此地,深知中山狼之惡,今天不射殺盡,它必時時跟蹤擾軍。”
李存審以為劉仁恭本地人氏,對此自有經驗,於是不再堅持。劉仁恭遂下令放箭,那狼群見箭射來,四散奔逃,頃刻沒於山林後不見。李存審複行軍向前,那狼群果每每於軍後及兩側突然襲擊,數量卻是越來越多。李存審軍紀嚴明,軍士每每被襲擊,卻還不能喊叫,擔心被幽州兵發現。狼一見有箭射來,瞬間則逃的無影無蹤,見部隊前行,複又來襲,縱使被射殺了許多,卻是毫無畏懼。如此一來,李存審的行軍如何能不被耽擱?等到了關溝前,已是三天之後。此時不複有狼患了,軍士方才鬆了一口氣。
時值隆冬,李存審見關溝水淺,並已結厚冰,興奮道:“總算老天開眼!如此一番折騰雖然勞苦,卻未見幽州一兵,果如劉將軍所言。”乃履冰滑過關溝,急行至居庸關後,這才放起狼煙,一揮而上。
當時周德威正在關前與高思繼酣鬥,不知誰喊了一聲:“狼煙!”李克用觀戰陣後,聞言大喜,當即下令擂鼓前進。高思繼驚得心寒膽喪,連忙棄了周德威,伏鞍狂奔,退回關內。
高思祥見兄長回,也忙說:“李存審已從關後殺上,此關已守不得了!我觀李克用也是仁義之主,不若投降吧。”
高思繼苦笑道:“我因敗軍而降,豈不是恥辱?且先退回幽州再說。”遂率軍由關後殺出,衝破存審大軍,逃回幽州城去了。李存審兵力較高思繼少了幾倍,人家又是拚死逃命,有道是“歸師勿遏”,自然硬抗不得,隻得放他過了。
李匡籌在幽州城中聞居庸關失守,驚得麵如土色,四肢僵硬,對高思繼說道:“幽州也難保了,隨我去滄州避禍吧!”
高思繼道:“居庸關雖失,然而幽州尚有大軍五萬,令公如何能棄父兄基業不顧?末將請誓死固守幽州。”
“也好!我先去滄州搬求救兵,幽州便先托於將軍,待我請得救兵回來,內外夾擊,必破鴉軍。”李匡籌說完,不待高思繼答複,將早已收拾妥當的金銀、輜重並妓妾眾人乘車離去。
高思祥望著他的背影,怒衝衝“呸”了一聲,惱道:“這哪是去搬救兵,分明就是逃亡。我兄弟自詡英雄,如何就事了這等暗懦之主!大兄,咱們這就舉城降了吧,也是大功一件,何愁不為李克用重用。”
高思繼歎道:“先令公匡威曾言其兄弟才短,守不得幽州二年,今日果然應驗了。然而我兄弟也不能主動投降,須得李克用來說,方好。”
李克用兵至幽州城下,聞李匡籌已走,如今是高家兄弟守城,不禁有些惱火,道:“李匡籌不在,高家兄弟沒了顧忌,打起仗來更不要命,如此幽州難下矣。正陽,你有何計?”
李曜笑道:“李匡籌連照麵都不敢與大王打上一個,這等暗弱之主,豈能令高家兄弟心服?某料高家兄弟此時已然深恨為幽州將,大王何不勸降招攬?此三人乃幽州軍中勇將,實乃軍心所係,一旦歸順,幽燕立時可平。”
李克用大喜:“我正有此意!隻是卻一說客。”
李曜微笑起來,道:“原本是沒有,今日卻有了。”
李克用忙問為何,李曜答道:“前次於段莊所擒的戰俘之中,有一人,正是高思繼的堂弟高冕。”
李克用心想真是想到什麽便有什麽,心裏如嚐了蜜,麵上卻佯怒道:“正陽何不不早說,害得居庸關枉死了幾萬生靈!”
李曜噎了一噎,麵色隻得苦笑,解釋道:“此前該將身受重傷,昏迷了好幾日,今日方才救醒!”
李克用本就是做做樣子,聽李曜這麽一說,立刻展露笑容:“我不是怪罪於你!是為父太需要高冕了。”說完拉著李曜至戰俘營,見到高冕,噓寒問暖一番後,道:“你從兄思繼困守幽州,我念他忠勇,欲招降過來,你可願為我勸說?”
高冕其實早就看出李匡籌不是明主,聽得此言,便用虛弱的病音回答:“承蒙大王仁義,優待戰俘,精心醫治,否則高冕早已是枉死城中一鬼,敢不為大王效力。”
克用頷首讚賞,卻又憂心高冕身體虛弱,行不得路。高冕道:“無妨,大王隻需用胡床將我抬到城下即可。”
高思繼於城上遠遠望見高冕坐胡床來到,又驚又喜。隻聽高冕說道:“弟於段莊身受重傷被擒,榮幸李郡王優待,精心醫治,方得活命。大王乃忠孝仁義的英主,我兄弟正當棄暗投明!”
高思繼等的就是這一朝,聞言毫不猶豫,立刻借驢下坡,開城出降。等見了李克用,倒頭納拜,盡言感激之情,深表報效心跡,又請恕堯山之罪。李克用一一接納,親自扶起二人,並轡入城。李曜在一邊看了,忽然想起:“這場景就好比江湖好漢見了宋江,都是‘納頭便拜’啊,嘖嘖!”
幽州軍民早已深恨李匡籌苛政,得知高思繼獻城,個個歡喜鼓舞,竟自發擁上街頭,麾蓋歌鼓,夾道歡迎隴西郡王。李克用令李存審、劉仁恭統兵略定巡屬,安撫百信,於是那幽州城中整日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全城沉浸於歡樂海洋,月餘不絕,盧龍軍巡屬其餘八州也紛紛歸降。
那李匡籌在滄州卻又是另一番情景。滄州義昌軍本是幽州盟友,李匡籌到來,節度使盧彥威接納,見他衣著華麗,金銀無數,妻妾城群,又是失地之主,頓生了落井下石,劫財劫色的心思,竟將李匡籌殺了,美女金銀收歸自己。
李克用入主幽州,留守了四十餘日,中間於山後延慶縣又新設置儒州,使盧龍巡屬達到十三州。便收到兩封河中送來的書信,一是河中節度使王重盈病卒,軍中推王重榮嗣子王珂知兵馬留後,告哀於克用;另一封卻是王珂求援信。
前文有述,那王重榮至少有兄弟三人,然而王重榮無子,遂將長兄王重簡之子王珂過繼為嗣子。重榮遇害時,王珂尚年幼,王重盈由陝入蒲平亂。河中將佐因王珂年幼,便推戴王重盈為主。王重盈遂許以百年後,還位於王珂,乃奏表以其子王珙節度陝虢。如今王重盈病死,王珂暫任河中留後,隻待朝廷一紙詔書便為節度使。
然而河中乃是大軍府,陝虢卻不過一小藩,王珙自然想作河中蒲帥,認為子承父業,順理成章,於是上表朝廷,說王珂不過是我王家的蒼頭,不應為嗣,可以令他擁陝虢節旄。這當然不夠,所以王珙又厚結朱全忠、李茂貞、王行瑜、韓建四鎮帥幫助其謀奪河中。王珂無奈,隻好求助於未來的嶽父李克用。
李克用於是召集眾將道:“重榮公在位時,與我有婚約,王珂即是我婿,今日有難,必當相助。為王珂請節旄的奏章我已送上,隻是王珙、朱全忠、李茂貞等輩必不肯罷休,我須速回太原。至於幽州之事,前日收到寄之自太原來信,力薦劉仁恭鎮守,說他治軍理政有大才,又是本地人,可安定地方,諸公以為如何?”
周德威年長,資曆較老,當時便道:“劉仁恭少有功勞,我看此人心術不正,不可將幽燕付於他手,高思繼也是燕人,深得燕人之心,兼忠勇可嘉,又有獻幽州大功,鎮守幽州,非其莫屬。”眾將附議。
李克用又問夫人意下如何,劉夫人前被劉仁恭尊為姐,也一時受他迷惑,沉思片刻說道:“眾將言之有理,我也是此意。然而蓋公舉薦,必也有道理,不可不考慮。不若如此,將政事托於仁恭,令高思繼掌軍,再叫仁恭當眾盟誓!如此可好?”眾將聽了,倒無異議,因為這時的人畢竟“迷信”,對天盟誓不是所有人都敢當作兒戲的。唯獨李曜聽後深深一歎。
李克用遂喚入劉仁恭道:“寄之力薦你掌幽州,然而眾將不從,你姐姐提議,你須當眾盟誓,則可將幽州政事托付與你,你可樂意盟誓?”
劉仁恭忙跪下,接過盟具,滴血起誓道:“仁恭今在大王伉儷及眾將當前盟誓,他日若敢背叛大王,當受剜心極刑!”
李克用是個直腸子,聽了之後對這個盟誓很滿意,便不再猶豫,奏表劉仁恭為盧龍留後,掌政事;又以高思繼為幽州馬、步軍都指揮使,掌軍事;留五院軍將燕留德監理軍政。之後李克用便回太原。
剛回太原,便聽說陛下身邊近侍張承業已然在太原等候數日,他問自己回來,已然來府上拜訪,如今正在花廳。李克用聞之,喜不自禁,跣足相迎,一見承業便笑道:“昨夜燈花報,今早喜鵲噪,某知定是有貴客來到,果然是供奉親造。那年張浚伐我河東,我知是供奉暗中相助,卻尋不得報答的時機,今日卻被克用逮著了,來人,立刻備宴備酒!”
張承業忙道:“仆相助大王,不是要求什麽報答,而是見大王乃我大唐複興之臣,隻因天子一時被奸臣蒙蔽而興兵,我豈能眼看著國家落於奸人之手。如今,大家(“大家”是指皇帝,唐朝挺流行這個稱呼,“官家”也有所用,後來到了宋朝,“官家”則成了主流。)已知大王實是我大唐股肱忠臣,因而深深自責!有墨敕在此,請大王接旨。”
李克用看了他手中敕書一眼,微微生疑:“斜封墨敕?”
張承業麵色沉重,點了點頭:“中書門下,未必不泄機密,大家不得已而斜封墨敕。”
要知道即便在封建時代,皇帝的權力也是有一定的限度的。中書省主發令、門下省主核查。政府一切最高命令,皆由中書擬定、門下複核之後發出,因此製敕的開頭兩字必然是“門下……”,這表示的意思就是,這封製敕已經得到門下省認可,具備最嚴肅的法律效力。古代凡屬重要政事之最高命令,一定要皇帝下敕行之,但實際上皇帝自己卻並不擬“敕”,而係中書省擬定,此所謂“定旨出命”。
但是畢竟唐朝皇權還是非常大的,也經常有不經中書門下而隨便下命令的。劉煒就因為批評武則天擅自下命令而惹來殺身之禍。在武則天之後,唐中宗也想自己下命令,但是他自己一開始臉皮還嫩,覺得破壞製度有些難為情,所以寫的“敕”不敢用朱筆,而是用墨筆,也不敢照常式封發,而是斜封,因此當時稱為“斜封墨敕”。這就表示此項命令沒有經過中書門下兩省,隻能勉強讓下麵的各級各部門承認這意思是出自天子。
張承業解釋說中書門下不可靠,李克用當然理解,這年頭大藩鎮誰在中書門下以及尚書各部沒有“利益代言人”?於是再不遲疑,忙令擺上香案,率太原文武,躬聆聖聽。
張承業開詔宣讀,這斜封墨敕果然連製式都是不同的,開頭就不是“門下”:
製曰:朕聞武將之勇者,呼吸而風雲作氣,指麾而草木成兵;武臣之忠者,禦敵於藩籬,誅寇於國門。朔漠強宗,陰山貴胄。仰天指心,誓獻赤誠;伏櫪毆血,報效國家。彭郡亂起,親驅銳卒,飛虎首建殊功;黃賊犯闕,複提義旅,鴉軍克靜妖氛。其後存易定,黜偽襄,保大朝之宗祧,垂中興於簡冊。蓋卿之忠勇,功績可書,炳勳可載。
大順年事,朕為奸小蒙蔽,誤起幹戈,今日思來,尚且自責!今四海之內,綱常淪喪。九貢之邦,強藩割據。昨者遽起岐、邠、華之眾,引師逼闕。朕登樓北望,惟盼吾兄!但望愛卿勿念大順之恨,興兵誅討無道藩賊,中興宗室,複我綱常!
李克用聆聽完天子求兵詔,得聞“朕登樓北望,惟盼吾兄”,那種身為李唐宗室的歸屬感使得他顫抖不已,跪地禱天,山呼:“陛下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臣克用,身為宗室之王,惟願天下承平,今陛下有詔,敢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繼而霍然起身,眼中殺機凜然,對張承業道:“天子有難,我為宗室郡王,當即刻起兵勤王!”張承業聞言大喜,深感自己所托得人。
李克用掃視諸將一眼,將目光定在李曜身上,沉聲道:“正陽!”
李曜立刻出列,少了幾分平時的溫文爾雅,多了些許英姿崢嶸,傲然抱拳:“末將在!”
李克用看著他的眼睛,道:“討伐三鎮之亂,你領本部,為前軍主將!你須記得,爾軍號‘開山’!”
李曜毫不猶豫:“我為天子勤王之師,自當遇山開山!此番某倒要看看,關中諸賊,誰敢與我河東爭鋒!”
李克用揚眉奮髯,長笑一聲,對張承業說:“我家兒郎,都是虎將!”遂封李曜為先鋒,大舉番、漢馬步兵南下,移檄三鎮。
繼而天子製敕又到,這一次是墨敕封官的:製以河東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守太師、中書令,兼太原尹、北都留守、上柱國、隴西郡王李克用為邠寧四麵行營都招討使。檢校兵部尚書、邢洺節度副使、洺州刺史、河東掌軍械監、隴西郡開國侯李存曜為招討副使。夏州節度使李思諫充邠寧東北麵招討使,涇源節度使張鐇充邠寧西麵招討使,河中節度使王珂衝行營供軍糧料使。
李曜自從開山軍成立以來,還第一次率全軍出戰,此番作為大軍前軍,不僅領了本部人馬,還帶上了李嗣昭和李嗣源,他二人如今也分領了一軍,不再在黑鴉軍中鍛煉打磨,如此便讓李曜的前軍人數達到一萬六千以上。
大軍一路南下,這日行至絳州。絳州刺史王瑤,係王珙的胞弟,雖隸王珂,卻是心向王珙,閉城拒戰。李曜領軍兵臨城下,告諭王瑤:“你兄弟都是王氏子弟,如何敢拒朝命!如今隴西郡王提大軍勤王,還不速速泥首歸降。若待我拿下絳州,你等恐無遺類!”
王瑤隻是不理。
李曜此番也是示威之行,當即不說多花,即刻下令攻城。絳州這等中等規模的城池,在李曜手握軍械監,軍備齊整到全天下藩鎮都要流口水的程度,根本沒有裝神弄鬼動用“天雷”,再加上他要看看麾下士兵是否有所鬆懈,於是直接下令強攻而上,結果王瑤不堪一擊,河東軍一鼓而破城。王瑤棄城逃命,正遇憨娃兒持棍立馬攔於軍門前,王瑤尚欲抵抗,被憨娃兒隨手一棒打中,好似霜摧衰草,雨打黃花,當即死於馬下,連掙紮一下的本事也無。憨娃兒麵不改色,上前抽出腰間橫刀割了首級,又奉命殺了兀自頑抗的千餘叛軍,絳州遂告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