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推薦李存審前去助劉仁恭平定幽燕,李克用並不意外,倒是蓋寓微微一笑,問道:“正陽何不親自走一遭幽燕?某意以正陽之能,底定幽燕,指日可待。”
李曜輕鬆一笑:“此去淮南大半年,飛騰軍與軍械監都有些鬆懈,曜蒙大王厚恩,可不敢怠慢,總得將這些分內之事先打點妥當,以備大王隨時調動。”
李克用聽得滿心歡喜,大笑道:“我兒最明事理,此言大善。既然如此,左右,去喚八郎來見我。”
當下親兵去喚過李存審來,李克用止住他行禮,道:“今劉仁恭奉命伐燕,李匡籌卻請出了高氏兄弟,仁恭不敵,某與寄之、正陽商討,想那高思繼乃存審手下敗將,既存孝不便出戰……你自當擔起重任!”
李存審下意識看了李曜一眼,又迅速挪開目光,跪謝李克用:“承蒙大王厚愛,兒定當舍生忘死,以報知遇之恩。”
李克用欣然扶起,卻見他左手臂上露出一塊傷疤,捋袖去看,竟是好大一塊,關心道:“此傷係何時落下?”
“平雲州赫連鐸時落下。”
李克用手撫傷疤:“我兒為太原受傷,我卻不知,為父失察啊。”遂傳令軍中,但有受傷將士的,個個賜賞。眾人見大王仁義,歡喜謝過,唯飛騰軍中私下耳語,道我等早已在軍使手中拿過一份勞什子“戰傷補貼”,再拿大王這賞賜是否妥當?此事傳到李曜耳中,傳令叫他們隻管收下便是,一時飛騰軍歡呼雀躍。
隨著朱溫方麵比較確切的損失線報傳來,河東眾將才知此番李曜南下立下大功,李克用為表彰李曜,上表奏請,擢其為從三品雲麾將軍。李曄在關中的日子正不好過,得知李克用奏報,大方得很,飛快就是一封製書下來:
門下:周室命官,膺爪牙者方邵;漢朝啟運,預心腹者良平。命卿之望攸歸,禦侮之寄斯屬。檢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壯武將軍、河東飛騰軍指揮使並掌軍械監存曜,操履貞正,績著艱虞。誌略昭果,氣幹沉烈。忠績表於屯初,懋功彰於運始。司戎暮止,歲寒之節彌勵;警衛勤斯,周慎之風惟緝。念功之舉,理燭遙圖,加職之榮,義孚彝典。可檢校兵部尚書,授邢洺節度副使,擢雲麾將軍,進封隴西郡開國侯,食邑八百戶,餘封並如故。乾寧元年十二月。
這封後世所言的“聖旨”,在唐朝叫“製”,是低於“誥”、高於“敕”的一種詔令文書,有唐一世,凡大賞罰、赦宥、慮囚及大除授,則用製書,其褒嘉讚勞,別有慰勞製書,餘皆用敕,中書省掌之。
製書授官,說明李曜同誌如今終於成了大唐帝國的高級幹部了……
這次冊封有一個讓李克用和李曜都哭笑不得的事,就是給了李曜一個邢洺節度副使。李克用的請賞奏疏中並沒有要求這個職務,隻是朝廷方麵為了巴結李克用,硬生生地把這個位置塞給了李曜。事實上李曜正在盡力撇清跟邢洺的關係,連洺州刺史都正打算請辭,誰料朝廷不知,反倒加強了他跟邢洺之間的聯係,實在叫他頗為鬱悶。如今新授此職,又不好請辭,實在糾結。
如果說這年頭朝廷的官位隻是錦上添花,那麽實際上的好處,李曜也得到了,那就是李克用以李曜領三千騎兵直穿朱溫轄區的顯赫戰績,誇他“遇山開山,遇水搭橋,無有阻礙”,特將李承嗣那近三千騎兵編入飛騰軍,又將飛騰軍改名為開山軍,命李曜為開山軍都指揮使,再為其補充了一些新兵,使得開山軍總兵力達到一萬兩千人之巨,赫然成為河東軍中除黑鴉軍之外兵力最強的一支,其人數甚至還超過了此前在常山一戰受到巨大打擊的鐵林軍。
李曜在河東軍中的地位由是突然暴漲,已是排在最頂端的幾人之一。而如果從信任的角度來說,如今李克用對李曜的信任,恐怕已然僅次於蓋寓。此番邢洺之亂,李存孝因叛亂被束之高閣,等閑不會輕易用他領兵;李存信因陰謀陷害兄弟同僚,被“打入冷宮”,去職待命。原本最有希望爭取繼承河東大業的兩大義兒同時隕落,李曜頓時就顯得有些鶴立雞群起來。
但這種鶴立雞群偏偏不是李曜想要的。別人不知道,他不會不知道,李克用雖然對義兒們極好,但他最終並不會將自己辛苦一生打下的基業交給義兒們,他會交給自己的親子。如今看來,李落落死後,李廷鸞是最有希望的,其次才是李存勖。但由於李曜的出現使得這個時代出現了一定的蝴蝶效應,他現在也不敢肯定李廷鸞是不是還會如曆史上一般戰死沙場,最後由李存勖即位。
李曜現在隻能就事論事,認為李克用現在的培養目標是李廷鸞。那麽在這種情況下,李曜自然深知自己鶴立雞群不是好事。李廷鸞年紀與李曜相差不大,但在軍中的威信顯然遠不如李曜,這對李克用而言,可能會覺得是一個威脅。
不過凡事有兩麵,李克用此人頗為自信,沒準他會覺得隻要他一聲令下,就足以壓服眾將的不滿,也沒準他覺得再有幾年的培養,李廷鸞的威信自然就能建立。
總而言之一句話,此事取決於李克用的態度。但是道理歸道理,有些事情李曜還得去做,譬如韜光養晦,譬如絕不主動攬權。
因此李曜雖然掛名邢洺節度副使,甚至洺州刺史的職務依然在身,他卻偏偏滯留太原,甚至請李克用將洺州留守的開山軍(原飛騰軍)所部調回太原,由李克用再派別部作為洺州守軍。
李克用對於留在自己身邊的部隊是相當信任的,因為他覺得以他在軍中的威望,隻要軍隊能看見他,就絕不會背叛他。反之,這些軍隊被其將領帶在外麵,那就有些說不準了,那種時候隻能看其主將對自己的忠誠有多高。因此李曜這個做法,可謂深得李克用歡心,平日裏許多軍政要務的處理,都將李曜帶在身邊,隨時向他谘詢。
同時蓋寓對李曜也非常滿意。在蓋寓看來,李正陽是個真正的聰明人,在自己問他意見的時候,他會說出自己的意見,自己不問他意見的時候,他絕不插嘴半句。自己交代他去處理什麽事情,他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完成,但卻從不居功,但凡有人提起,他都說是按“蓋仆射之意”處置,而實際上蓋寓自己清楚,很多時候自己隻是叫他去辦,從未說過該怎麽辦。
謹慎、能幹、不爭功,想領導所想、急領導所急。這種部下,可不正是任何領導都喜歡的麽?因此,蓋寓對李曜的喜歡,恐怕更甚李克用。因此李克用培養的第一人肯定是李廷鸞,而蓋寓培養的第一人,毫無疑問就是他李曜!
李曜也確實不負重望,沒過多久,就讓蓋寓覺得全身心放鬆——包括軍糧的分配,都交給了李曜去辦。因為他發現,沒有把這件事交給李曜的時候,軍糧在運輸、儲存中都會有很大的損耗,而交給李曜之後,這種損耗頓時減少了大半。
到此時,蓋寓突然想通了。李曜手中那個軍械監自從分出許多“司”以來,幾乎把河東的方方麵麵都包括了進去,如今再把軍糧的調配權留在手裏也是白搭,因為軍械監幾乎包攬了軍糧的開墾、收割、儲存、運送……你光有個調配權,人家不配合也是白搭。當然,李曜並沒有不配合,每次蓋寓交代任務,他都答應得很快,隻是再怎麽快,也不如直接把這茬事兒交給他自己處理來得快、來得好。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交權給他好了。反正他連洺州都不去,顯然是深知怎麽做一個好部下的……
且說李克用拜李存審為伐燕前軍大將,以十六郎李嗣本為副將,李嗣恩為都虞候,率大軍五萬來助劉仁恭;李克用自領大軍繼後,而李曜也領開山軍隨行。這一次出兵由於原開山軍副指揮使李嗣恩被抽調去了前軍,因此副指揮使為李承嗣。
話說這幽州盧龍軍,初轄幽、涿、檀、莫、瀛、薊、媯、順、平、營十州,李全忠為燕帥,於山後——即居庸關外,太行山北端至長城南的一片地區新設置新州,州治永興縣,今河北涿鹿。其子李匡威襲位,山後又置武州,治宣化縣,今同,於是盧龍已有十二州。
由太原通幽州有二路,一路由飛狐路東下太行,過義武軍易州地,沿途有祁溝關及涿州。道路最近,卻崎嶇,不便馬行,又須借道他境,雖說義武軍的王處存乃是盟友,但畢竟不是全然一家,仍是多有不便。故而李克用選擇第二路,北上過雁門關,由代北巡於山後,這也是是李匡威當年救援雲州之路。這條道路比較平坦,水草豐富,然而沿途仍有新、武、媯三州及居庸大關。李存審前軍先行,輕鬆拿下武州,李匡籌急派高思繼兄弟領兵三萬救援新州。兩軍於是相遇於段莊。
這算是一場雙方都早有預料的遭遇戰,戰前李存審見高思繼殺到跟前,大喝一聲:“手下敗將,今日還敢再來受死!”
高思繼正憋了一肚氣,窩著滿腔火,要來報堯山之仇,回敬道:“那日被你用奸計得逞,今日你敢與我單打獨鬥麽?”這位老兄對河東眾將全然不懼,依他的心思,隻要不是李存孝,餘者何能為也!
李存審大笑一聲:“有何不敢!”就擎馬槊殺來。高思繼自然是仗銀槍來戰。來回才十餘合,李存審似乎不敵,賣個破綻,引高思繼一槍刺來,忽然大力挑開,然後撥馬轉身,敗逃回奔。高思繼冷笑一聲,揮師而上。李存審大聲高呼,即令大軍撤退。高思繼殺得興起,追殺了足足十餘裏,忽然從兩側地底下冒出一支軍來,揮舞鉤鐮槍專鉤馬腿。高思繼始料未及,吃驚之餘還沒來來得及喊撤退,自己的坐騎也被鉤中倒地。
白馬銀槍畢竟不是幸至,高思繼落地之後仍然力戰,河東兵不可近。但李存審卻忽然回師殺來。這下高思繼沒了坐騎,肉身哪能擋戰馬群的衝鋒,即使想走也趕不上馬的速度,大驚之下,頗有些不知所措。幸好高冕趕上來,以所乘馬相讓,高思繼方得逃回。然而高冕自己卻力戰不敵,身受重傷被擒。
此戰斬殺幽州軍萬餘人,生擒將校三百餘。高思繼、高思祥兄弟退守居庸關。李存審將所擒的將校,以鐵鏈捆縛,巡於新州城下。新州守將大駭,舉城投降。他又乘勝取得媯州,大軍已到達居庸關下,諜報李克用知曉。
李克用率領大軍是後發,這日才剛剛兵過雁門關,恰報李存審段莊大捷。李克用笑著對周德威道:“孩兒們橫行無忌,我輩莫非老了?”
周德威知道李克用是用激將法,遂請命道:“請大王下令,破居庸關,陽五願打頭陣。”
李克用大笑:“鎮遠勿急,此事孤王答應便是,少不得讓你得功。”
這居庸關坐太行山之尾,臥軍都山之首,橫斷兩大山脈間的峽穀。關隘險阻,易守難攻,為北胡通幽州的要塞。李克用大軍至關下,李存審出迎,並匯報軍情:“兩日來已攻關數次,未能下,還傷了十六弟(李嗣本)。今聞大王大軍將至,李匡籌又向關內增兵二萬。”
劉仁恭看了李曜一眼,見他麵無表情,似無獻策之意,連忙對李克用說道:“居庸關易守難攻。末將當初敢請一萬騎下幽州,是因某知道關南二十裏外有一小道,可繞過關城。隻是道路崎嶇,雜草從生,還有一條十餘丈的關溝阻隔。此路少有人知道,縱有知道的,也不敢行,因為常有狼群出入。”
“你怎不早說,我料此路李匡籌、高思繼縱使知道,也不會守。我大軍通行,又何懼狼群。”李克用大笑著“責怪”完,立刻傳令李存審,劉仁恭率五千步卒由此路潛至關後,舉狼煙為號,兩廂夾攻。
周德威最近也覺得李克用這批義兒們越發厲害,他們這些老將再不加把勁,就要被完全壓下去了,也補充道:“誠如劉將軍所言,步兵潛過此路,少則兩日。我大軍初至,隻在關下等待而無作為,那高思繼必定生疑,恐怕會派兵攔截,如此則二位將軍危矣。末將請命,每日於關前搦戰,以迷惑高思繼。”
李克用哈哈一笑,道:“孤正有此意,也想看看鎮遠與高思繼大戰一場,誰個厲害。”說完,他忽然心有所思地看了李曜一眼,見他麵色平靜如水,他身旁的史建瑭接連給他打眼色,他都視如未見,不禁心中暗道:“存曜智則智矣,卻無爭勝之心,此合用為一方之帥,卻不合用為先鋒,倒是國寶這性子,方便做先鋒。”想到此處,他忽然覺得頗有意思,暗道:“部下急成這樣,正陽都毫不動容,那等正陽下令之時,國寶他們這些憋壞了的勇先鋒們,豈不鐵定如吃了熊心豹子膽一樣,嗷嗷叫著撲上去廝殺?唔……這是不是也是正陽的帶兵之道呢?”
次日,周德威就於關前搦戰,大罵高思繼:“馬奶小兒!可知道你紅袍周陽五阿耶!將你的病馬爛槍亮出來,鬥鬥你家阿耶的大刀!”
高思繼武夫之輩,跟李存孝一般,最忌諱別人挑釁,就算明知道有陷阱,也會應戰,更何況周德威是光明正大的陣前罵戰——起碼他是這樣認為。又想這關下是自己領地,敵人設不得陷阱,因而大怒應道:“我高家銀槍,豈容得你來羞辱,待某取爾老命。”正欲下關,卻被高思祥攔住,道:“擒此老匹夫,何須兄長出馬,小弟去會他便是足夠!”先自跨馬出關。
周德威橫刀立馬,眯眼問:“你就是高思繼麽?”
“殺雞焉用牛刀,我乃高思祥是也,看槍!”高思祥說罷,挺槍而上。
周德威冷哼一聲,舉刀迎敵,口中喝道:“你不是我敵手!”說完一刀揮出。戰十餘合,高思祥果然不敵,敗下陣來,周德威卻也不追趕,隻是在馬上放言豪笑。
高思繼見了,怒氣差點沒把戰盔衝飛,喝罵道:“匹夫休要猖狂,高思繼來也!”當下躍馬出關,大喝一聲,就來相鬥。
周德威見他氣勢,不怒反喜,道:“果是虎將!如此方稱我意!”仗刀迎戰。二人直單打獨鬥了五十多個回合,卻未分勝負。
李克用見狀,歎道:“這卻是翼德戰孟起,叔寶對尉遲。”料想周德威畢竟年歲較長,恐不便久戰,免有閃失,下令鳴金收兵。周德威聞金聲起,一刀逼開高思繼,說道:“我家大王召我收兵,爾敢明日再戰否?”
高思繼冷哼一聲,道:“誰不敢誰是孫子!”乃各自回兵。
高思繼自是不會想到會有奇兵從南口潛入。次日又與德威戰了一場,不分勝負,第三日仍戰。當晚,各自收兵回營。
高思祥覺得有些不妥,對兄長說道:“李克用每日令周德威搦戰兄長,卻不攻關,恐怕是在使詐。我聽說關南有一小道,李克用倘若分兵潛過關後,兩廂夾攻,關城危險。”
“賢弟多慮了,關南小道崎嶇難行,又有關溝阻隔,更兼猛獸出入,縱然李克用知道,也難以通過,不足為慮。麻煩的是,如今三弟落在他手裏,我看他獨眼龍的意思,要打卻不猛打,沒準是要招降我昆仲,故而隻是搦戰。”高思繼回道。
李克用此時也是納悶,存審已去了三日,為何遲遲不見狼煙?難倒出了變故?
周德威道:“觀關內情形,不像存審已被發現,恐是有別的原因,小有受阻,我明日再去搦戰,但觀其變是了。”李克用也是軍情不明,自然不會擅自改變計劃。問了李曜一聲,李曜道:“八兄謹慎,某料定是有事耽擱,還是靜候一日再看的好。”
李克用於是依舊按兵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