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這日,蓋寓見克用醉酒不管事,心中甚是焦急。踱著方步,搖頭歎息不已,忽聽有人說話:“蓋公滿麵愁容,可是又為大王操心?”

蓋寓扭頭回顧,來人卻是劉仁恭。劉仁恭此人頗為隱忍,那日見蓋寓阻止他借兵取幽州,心中雖怨,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反而傾心侍奉,貌似恭敬,蓋寓治河東時,每每向蓋寓獻策。因而待李克用平邢州歸來,他已深得蓋寓信任。

蓋寓見劉仁恭過來,臉上方露喜色,邀請入座。含笑道:“大王醉酒,王妃也是傷心過度,不能勸解。我勸大王取將軍之策,奏表以文官馬師素鎮邢洺,徙老道持重的薛鐵山鎮昭義,李克寧回鎮大同,以穩定軍心,防大功之將為叛。然則大王不聽,如此下去,怎生得了?故而焦急不堪!”

劉仁恭聞言,思的借兵伐幽州之機到了!回道:“如今天下藩鎮兼並加劇,朝廷勢危。大王深感先帝賜國姓之大恩,如今關中危局,幽州不穩,公何不以時下大事來說,某料必能再激大王之雄心。”

蓋寓大喜道:“聽君一言,醍醐灌頂。”隨即入見克用,奏報:“鳳翔李茂貞恃功驕橫,天子討伐無功,反至其引兵犯闕,逼天子殺了明相杜讓能。實領鳳翔、興元十五州。”不料李克用無精打采地回道:“我兒存孝若能領兵,三日便可打破岐山。”

蓋寓又道:“李茂貞又攻破了閬州,楊軍容(六軍觀軍容使,楊複恭)父子欲投奔太原,至華州卻被韓建擒了,與守亮、守信父子三人俱已被斬。”李克用還是無動於衷道:“可憐楊公一生忠烈,卻被奸人誣譖,也如我兒存孝!我非是那昏庸之主,亂殺功臣。”

蓋寓道:“大王英明神武,今上魯莽,自不可比。除非大王自暴自棄,則恐連庸主也不如矣。”

李克用聽了這話,方覺一震,酒也清醒了許多,歎道:“我非不思進取,隻是……無論如何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這才苦惱,來日自會如常,寄之不必擔心!”

蓋寓聞言,卻是急了,道:“時下已不容大王再待來日了!天子那邊且不去說,就說朱溫已然勢大,獨霸中原;李匡籌又屢屢犯我邊境,這都是時下刻不容緩的大事啊!大王,您難道能忘了上源驛偷襲之恨、和常山失子之痛?”

李克用被這話一震,酒已驚醒了大半,繼而怒責蓋寓道:“這等大事,你怎不早說。朱溫不可急圖,還需我兒存曜歸來,再作商議。至於李匡籌這庸才,竟然敢來撩撥虎須,我卻要命人統大軍討伐幽州,讓他看點顏色!”蓋寓至此方眉頭舒展,大喜道:“大王終能振作,河東之福也!我觀那劉仁恭胸懷大才,又熟知幽州軍政,大王若伐幽燕,可重用於他。”

李克用收留劉仁恭本就是為了用他去拿幽州,聞言自然同意,複道:“寄之既如此看重劉仁恭,可令他率前軍伐燕,若下,則表為盧龍節度使。”

蓋寓笑道:“如此甚好。”

河東軍這些日子一直處於備戰狀態,李克用王命剛下,劉仁恭便迫不及待地領兵去了,反正如今蓋寓對他頗為照顧,他又認了劉王妃做姐姐,自然一切無礙,北方的代州、大同等地自然會為他調撥好軍糧物資。

李克用又打起精神與蓋寓談了半晌,忽然一名親兵匆匆跑了進來,大聲道:“報!檢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飛騰軍指揮使並掌軍械監李存曜將軍已然安全北歸太原,正在府前花廳等候傳見!”

李克用大喜,忙道:“正陽回來了?好好好,快快有請!”

那親兵微微猶豫,又道:“不過……十四郎君抓了大郎君和潞帥,而且還將二郎君帶來了。”

李克用一愣,訝然道:“這……是怎麽回事?”

蓋寓臉色一變:“存孝不是在獄中等待大王發落嗎,正陽怎能帶他來的,而且還抓了存信和君立,莫非他私劫大獄?”

李克用臉色也微微一變,沉吟一下,臉色轉冷,道:“先命他來見,再說不遲。”

那親兵下去,不片刻,便見李曜一身戰甲未脫從外走來,身後跟著李存信和康君立,他二人雖然未被捆綁限製,卻老老實實跟在李曜身後。再仔細一看,原來憨娃兒走在他二人身後。

李克用一時不知是先表示欣喜好,還是表示憤怒和質疑好,幹脆虎著臉不說話,看李曜打算如何。

李曜進得殿中,上前一步,單膝跪下,雙手捧出一封令信道:“洺州刺史、飛騰軍指揮使並河東節度使府掌軍械監李存曜出使淮南,幸不辱命,特來繳令。”

李克用示意蓋寓一眼,蓋寓下去接過令信一看,道:“令信無誤。”說著遞給李克用,李克用道:“收令。”

李曜又掏出一塊魚符,雙手呈上:“檢校兵部侍郎、洺州刺史、飛騰軍指揮使並河東節度使府掌軍械監李存曜因淮南亂局,不得已接手援兗鄆騎軍魚符,現已將此軍從淮南帶回。接手魚符時,該軍有軍兵三千四百六十七人,戰馬三千九百七十九匹,經萬裏轉戰,略有折損,如今剩餘軍兵兩千七百四十六人,戰馬三千七百二十一匹,請節帥查驗。此軍原行軍指揮使李承嗣、副指揮使史儼二人奉命安紮城東大營,待紮營之後,也將來向節帥繳令。”

李克用按照習慣,麵色肅然,心中卻驚極:“轉戰萬裏,直穿朱溫轄區,竟然隻損失了不到七百人,戰馬甚至隻損失了兩百多匹,我兒何其了得!”他一時之間隻想到李曜必然是靠著騎兵快速機動,但快速機動很容易傷馬,所以縱然人損失少點他還能理解,但戰馬損失如此之少,確實讓他吃驚。他卻沒有想到李曜這次作戰,很是模仿了後世紅軍將敵人當作運輸大隊長的風格,這其中戰馬已然有很多是從朱溫那邊搶奪而來的。

蓋寓依舊上去結果魚符,這次他卻不查驗,直接遞給李克用。李克用親自查驗魚符之後,依照習慣說了一句:“魚符無誤,使君辛苦。”

李曜微微低頭:“勤於王事,臣之職分。”——這話沒別的意思,隻是因為節帥(持天子旌節)代表的是天子。

這邊套路走完,那邊李存信和康君立忽然同時往前一步,匍匐跪下,口中喊冤:“大王,李存曜恃功自傲,於太原城中縱兵私劫法場,還縱容手下打傷我二人,請大王為我等做主!”

李克用麵色一變,朝李曜望去:“正陽,可有此事?”

李曜拱手道:“回稟大王,兒確有在刑場救人之舉。不過除此之外,其餘指控,兒皆不認。”

李克用獨眼一眯:“刑場救人?救的是誰?”

李曜劍眉一挑:“兒正欲請問大王,可是大王下令要將存孝二兄五馬分屍於今日?”他不待李克用答話,緊接著道:“兒前次得大王之令,本欲親來與二兄會與邢州,勸二兄歸正,後聞大王親征,二兄自縛請降,深恐有人挑撥離間,使大王做出那親者痛仇者快之恨事,故數日不眠不休,終於今日趕回太原……哪知卻見李存信與康君立二人監斬刑場,自稱奉大王王命,車裂存孝二兄……”

李克用聽他說數日不眠,細細看去,果然發現李曜雙眼通紅,原先以為是他正在氣頭上所以氣紅了眼,這時才知是缺少休息。想想他是擔心兄弟安慰而來,不禁心頭一寬,暗道:“此子有情有義,倒是甚合我心。”但再聽到後麵,卻是猛然一怔,怒道:“孤王何時說過這話?”轉頭問康君立:“你說,孤王何曾說過要車裂存孝?”

康君立尚自強辨道:“末將向大王請命,大王確實傳了‘五裂’之令。君立不敢相信,尚且追問一句是否要五馬分屍,王爺依然首肯,君立豈敢造次!”

李克用想起自己迷迷糊糊說出的那句沙陀話,頓時勃然大怒,霍然站起,抽出腰間橫刀,大喝一聲:“你安敢曲解我意!”猛然踏前一步,當庭一刀將康君立斬為兩截。

李克用當世名將,這一刀出手如電,根本沒人來得及有反應,康君立已然成了兩截。——其實這話不確切,憨娃兒其實對他這一刀看得分明,隻是他見這一刀並不是朝李曜而去,故而身子一動不動。笑話,殺康君立關他什麽鳥事,他豈會去管?

李存信見李克用暴怒之下居然直接出手斬殺了康君立,嚇得魂飛魄散,忙跪地磕頭求饒。要知道康君立的地位可不比他低,那可是正兒八經的澤潞節度使,堂堂潞帥!論資曆的話,康君立是當年擁立李克用為大同留後的第一批功臣,遠超這一群義兒!

李克用麵色寒極,提著帶血的橫刀朝李存信踏出一步。李存信嚇得屁滾尿流,卻又不敢逃竄,一時聲音都帶了哭腔,含含糊糊不知道說地什麽求饒話。

就在此時,李曜忽然道:“大王。”

李克用提刀立於當場,微微轉頭,問道:“作甚!”

李曜道:“大王可還記得兒在被大王收養之前,在代州的那兩位兄長?”

李克用一愣,點頭道:“略有所知。”

李曜道:“蒙大王厚恩,使兒身居高位。兒今日若要殺他二人,已是易如反掌,但兒除了將當日發誓承諾的撫養之資送達代州之外,從未與他們有和聯係,大王可知為何?”

李克用不知他為何忽然扯到這邊,搖頭道:“不知。”

李曜道:“古語有雲,兄友弟恭。然則兄若不友,弟如何?倘使這兄長畢竟尚未真將大錯鑄成,為弟者,總不能就這般非要害他性命。兄弟鬩於牆,唯使外人笑也。遠的不說,大王請看幽州李匡威、李匡籌兄弟,如今李匡威敗亡,李匡籌這等廢物,大王可曾將他放在眼中?往日李匡威征戰於外,李匡籌讚畫於後,大王可敢輕視?我今河東,亦是如此。不瞞大王說,李存信此人,兒素不屑,然不屑歸不屑,卻不讚成擅殺。其一,此人過去畢竟有功,擅殺或使軍心浮動;其二,此人為大王義兒,雖為爭寵搶功而陷害存孝二兄,但畢竟此時已經死了一個假傳王命的康君立,再殺他也無益;其三,若殺此人,外間必然以為我河東內部不穩,繼而心生覬覦,雖然不足為慮,但此時天下紛擾,這般麻煩,總歸是越少越好,以便我河東集中力量對付大敵。”

李克用微微沉吟,蓋寓卻在一邊點頭道:“正陽所言,亦某所想,請大王三思。”

既然蓋寓也說了,李克用自然也就點頭道:“既然你二人都為他說情,此番某便饒他一命。且褫去他馬步軍都校職位,在我帳前待命!”

李存信撿回一條命,卻丟了職務,全身發軟,癱倒在地,被李克用命人拖了下去。

這時李曜示意憨娃兒退下,李克用準了,等他一走,李克用便道:“正陽我兒,你若再不回來,為父真不知拿存孝如何處置才好了。”

李曜知道他現在就是典型的理性和感性劇烈矛盾,便道:“大王可是覺得,存孝二兄既然能叛一次,今後未必不會叛第二次,而且若不殺他,何以警示諸將?”

李克用未料到李曜這麽直白,不禁有些悻悻。

李曜卻不以為意,正色道:“若是如此,兒勸大王不殺,且委以重任。”

李克用微微吃了一驚,蓋寓卻忙道:“那如何使得?”

李曜笑了一笑:“蕃漢馬步軍都校。”

李克用和蓋寓同時一愣,然後蓋寓眼前一亮,朝李克用道:“大王,此事倒可商議。”

蕃漢馬步軍都校這個職務是很高的,但有一點,做了這個位置就不可能鎮守一方,而平時在太原,軍隊直屬節帥王府,蕃漢馬步軍都校也調不動大軍。如此一來,如果李克用出征,則可以帶上李存孝作為名正言順的第一大將。李克用坐鎮太原時,李存孝同樣哪裏都去不了,隻能跟著他呆在太原,不虞有叛逆之舉。

李克用想明白這點,當下便應允了,隻是說還得找個機會再向眾將宣布。三人便說起最近的局勢。李曜先說了淮南的情況,李克用點頭道:“楊行密果然有些能耐,雖然此次頗仗了我河東的威勢才打贏朱溫,但畢竟那淮南之地算是被站穩了。有他在南邊牽製,偷鍋賊便無法全力與我河東開戰。”

李曜再說起這一路轉戰,二人聽的大為震驚,等他說完,李克用興奮道:“如此說來,偷鍋賊損失大了!哈哈哈哈,我兒大功,須得重賞!存孝既要新任蕃漢馬步軍都校,邢洺節帥之位……”他本要說“就讓你來做!”,誰知道旁邊蓋寓一直打眼色,李克用微微猶豫,還是不打算更改,繼續道:“你便去做吧。”

李曜卻偏偏拱手道:“大王,兒並非邢帥之位最佳人選,請大王收回成命。”

李克用訝然,蓋寓也頗驚訝。卻聽得李曜道:“兒與二兄交好,又是洺州刺史,若二兄歸正之後身居蕃漢馬步軍都校,兒又升任邢洺節帥,勢必引人閑言。是以,兒不僅不能為邢洺節度使,甚至連這洺州刺史也得辭去,請大王準允。”

李克用自然不許,道:“誰敢胡說八道?你又無錯,豈能立下大功而回我卻不僅不賞,反倒令你去職?天下未聞有此道理。”

李曜道:“若是大王不準,便請讓兒在太原住上一段日子以避嫌,對外便說休養就是。”

李克用見他堅持,隻得歎道:“若都如你這般,某何憂也?”忽然想到劉仁恭伐幽燕之事,告之李曜,問他如何看。

李曜皺眉道:“隻怕……此人拿不下幽州,此戰要無功而返了。”

李克用還未說話,蓋寓皺眉道:“正陽何故這般肯定?”

李曜道:“劉仁恭此人,貌似忠良,心實難測,而其人常口吐大言,卻難成就。此眼高手低、心懷叵測之輩。且那高家兄弟被存孝二兄打敗之後雖然歸隱,但如今存孝二兄被大王帶回,高家兄弟聞言,未必不動心思,隻要不再遇到存孝二兄,他三人便不曾違誓,如此李匡籌隻要稍有心計,也當去請他們出山。高家兄弟若是出山,豈是劉仁恭所能對付?”

李克用與蓋寓聽了,頓時憂心。

卻說那劉仁恭統前軍萬人去伐幽燕,自以為得誌,卻不料果如李曜所言,李匡籌聽說李存孝被李克用帶回太原,真個重新說動並啟用了高思繼兄弟,因而軍入燕地,屢戰不克,反被高思繼侵掠代北,隻得硬著頭皮,牒書克用,請求援軍。

李克用見書,連忙派人將李曜請來,苦笑道:“我兒妙算無遺,劉仁恭果然吃了敗仗,被打得一籌莫展,如今代北一代還頻遭劫掠,他無法可想,隻得來求援軍了。”

李曜毫不奇怪,隻是問道:“大王打算如何?”

李克用道:“我正欲問你,這援軍派誰去為好?存孝……想是不便去的。”

李曜拱手道:“八兄存審,可定幽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