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州既然拿下,南下河中便是一路無阻。本來此時李曜完全可以在絳州等待李克用大軍到達,然後隨大軍同向河中府。但李曜這次不知為何,顯得格外積極,語於眾將曰:“大王命我等為前軍,豈能不奮力向前,為大軍掃清障礙?某聞王珙嚴苛,虎視河中久矣,遲則恐他北上偷襲,河中一旦失陷,我等如何向大王言說?”當下隻是休整一夜,次日清晨便領軍一路南下,往河中府去了。
因知這一路必無大戰,李嗣昭與李嗣源二人也在李曜中軍之中,與李曜策馬同行。午間埋鍋造飯之時,李嗣昭忽然問道:“正陽,大王欲嫁女與河中聯姻,你以為此事如何?”
李曜心中一動,麵色不變,道:“尋常事爾。”
李嗣昭微微皺眉,又問李嗣源:“十弟你呢?”
李嗣源想了想,道:“河中要地,某恐王珂暗弱,不能守。”
李嗣昭看著李曜,緩緩道:“正陽,河中雖非我土,實我基石,既以鹽池供我軍需,又以地利扼控關中,此咽喉重地,非名帥大將不能固守。”
李曜假意沉思,片刻後沉吟道:“九兄說得在理,隻是當初琅琊郡王(注:指王重榮)與大王曾為子女立下婚約,如今王珂年長,正是履約之時。一旦履約,大王仁厚,必不願奪其父業,如之奈何?”
李嗣昭深皺眉頭,試探著問:“不若殺之?”
這話一出口,李曜立刻搖頭:“此非君子所為,必為天下不恥。況且,若我等將王珂殺之,天下人必以為此乃大王之意,皆言大王欲奪故人基業,如此大王如何不怒?倘若我等為河東謀計,卻因此冤死,豈非不智?”
李嗣源聽得連連點頭,道:“正陽言之有理,王珂雖是黯弱無能,然則其事太原如事乃父,恭敬有加,殺之不詳。”
李嗣昭愁道:“那便如何是好?”
李曜不語,李嗣源則問:“若非王珂,誰鎮河中?”
李嗣昭看了李曜一眼:“若某為大王,必用正陽。”
李嗣源反問:“為何?”
李嗣昭道:“大兄二兄同時失寵,如今太原諸子,誰最顯赫?”
李嗣源點頭道:“此非正陽莫屬,次則八兄(李存審)。”
“這便是了。”李嗣昭瞥了一眼四周,稍微壓低了一下聲音:“大王如今正全力培養廷鸞,此番出征前,調他去做了鐵林軍指揮使,這可是落落生前的位置。大王這麽做,其意分明。既然要培養廷鸞,則以正陽之勳望,勢必不能久留太原,否則廷鸞如何冒頭?然正陽如今已然邢洺副使,他又不能真去邢洺上任,如此一來,原本能去的地方隻有幽州,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幽州軍政附與劉仁恭與高思繼了,這一來正陽便沒了去處,於是繼續留在太原練兵……如今好容易等到河中出事,若不抓住機會讓正陽留在河中,則各方都不好處置。”
李嗣源歎道:“那就隻看大王心中如何決斷了。”然後看了一眼李曜:“正陽,你自己怎麽覺得?”
李曜微微一笑:“關鍵是要讓大王知道,王珂實在守不住河中。”
李嗣昭忙問:“那該如何做?”
李曜略一思索:“你們說,若是朱溫偷襲河中,大王怎麽想?”
李嗣昭臉色一喜,李嗣源卻搖頭道:“朱溫此時無論如何不會偷襲河中。”
“為何?”李嗣昭一時沒反應過來。
李嗣源道:“如今我等是勤王之師,朱溫若是偷襲河中,就變成了關中三藩的一丘之貉,這與朱溫此前裝作尊崇皇室的做派完全相對,會影響他在朝廷心目中的形象,某料以朱溫之奸詐,必不會如此魯莽。”
李嗣昭失望道:“如此說來,此計不成。”
李曜卻不以為然,搖頭道:“一件事做不做,關鍵在於收益與損失的對比。若是朱溫覺得拿下河中,足以底定太原,或是使我河東一蹶不振,我料他必然會做,畢竟,他與我河東為敵,不是一日兩日,這是生死大敵。”
李嗣源微微驚奇:“如何讓朱溫有這般念想?”
李曜道:“須得滿足兩個條件:其一,我與大王都在關中,一旦他拿下河中,便能堵死我河東大軍返回太原之歸路;其二,他沒有被其他事務絆住,能夠抽出足夠的兵力。”然後他又補充道:“而若是再有第三點,就更有把握:那就是他能找到一條出兵河中的關鍵理由,這條理由至少表麵上能說得過去。”
李嗣昭蹙眉道:“前兩者或有可能,這第三條如何應驗得了?”
李曜冷然道:“張供奉若是不能回到天子身邊,告之天子我家大王之忠心,待我河東大軍臨近長安,天子必不敢直入我營,也不敢任我大軍進入長安而安坐不動。隻要天子出奔,朱溫便有了借口,說是我河東大軍威逼天子,使天子乘輿,如此他便有了出兵的由頭。就算日後天子相信大王隻有忠心,並無二意,那時節朱溫恐怕已然出兵河中,王珂危矣。”
李嗣昭倒抽一口冷氣,自己想了這麽多主意,連直接殺掉王珂都想到了,卻不料李曜的辦法卻簡單了無數倍,效果卻反而更好:是啊,隻要張承業沒有回到長安告之天子說李克用忠心,天子怎敢留在長安?隻要天子一動,朱溫就有了借口出兵,那時節……這真是一環扣一環,而他這一計,就是動的第一環!第一環一旦動了,後麵的環就全得跟著變化……正陽果是人傑。”
李嗣源聽了,也自心驚,遂表讚同。隻是這樣一來,他們這一軍便顯得走得早了點。李曜笑道:“我卻不先入河中,隻是在其外圍布防,等大王到了,再一並進去。”李嗣昭與李嗣源皆不解其意,但李曜卻不再解釋。
不數日,李曜等到李克用大軍,與之一開往河中府。
王珂迎謁於道,置酒食犒師。李克用道:“賢婿勿憂,待為父平了三藩,你既往太原迎娶郡主便是。”王珂滿眶熱淚謝過,又報告同州王行約攻夏陽甚急,遲則河西不保。李克用遂率大軍渡河至夏陽。
王行約乃王行瑜的二弟,逆戰於道。此次仍是李曜的先鋒大軍上前與之為戰,李曜看了一眼王行約的戰陣,冷笑一聲,道:“爛泥一般,也敢來戰。便來見識見識我開山軍的滋味吧?”當下揮師而上,開山軍久經沙場,如狼似虎,王行約之軍甫一交戰,便是大駭潰逃,王行約連同州老巢也顧不上了,直奔京師。
李克用大笑之下,進駐同州。
王行約逃到長安,對三弟左神策軍指揮使王行實說道:“沙陀十萬至矣,莫可能當!恐同、華都已經陷沒了!事不宜遲,速請官家駕幸邠州。”王行實早聞鴉軍大名,也知李曜三千兵直過朱溫轄區的“偉業”,當下也是這個意思,便覲見天子,奏請車駕出幸。
天子滿口答應,令他去準備,明日一早出發,實則拖延時間,想李克用已到同州,明早之前定能趕到。不料向晚時分,李繼鵬聞信搶入宮來,二話不說,即令人來架天子,要強擄至鳳翔。
天子大驚,死活不從,大呼:“朕剛剛收到李克用奏章,說他現在還在河中。就使沙陀現在到此,朕自有計策應付,卿等但各撫本軍,勿行不臣之事!”
李繼鵬不聽,擄天子至天街,便縱火焚宮門,一時煙火蔽天。這大明宮若有靈性,肯定會想那阿房宮也不過隻被一把火,我肯怕要遭七劫八難了。
王行實、王行約兄弟在太陽落山後就掐著指頭數時辰,盼著金烏再次升起,豈料火光先升起來了,趕緊派人去打聽怎麽回事,方才知曉李繼鵬去劫持天子了。兄弟倆已來不及思索,急匆匆帶領人馬來搶天子。兩軍相遇於安福門前,就大戰開來。因左軍有同州敗軍助戰,李繼鵬的右軍不敵。
天子見兩神策軍相鬥,也大呼“住手”,“有話好說”之類。李繼鵬見了,卻思:“天子既然劫不得,不若殺了。”竟拈弓搭箭,射向天子!此賊膽大狂妄如此,果是李茂貞的“兒子”,這也是應了“近墨者黑”的道理。所幸天子深知自己每日處在漩渦之中,這些日子一直內著軟甲,須臾不離身,箭矢竟穿不透。
李繼鵬見狀大驚,開始大罵王行實兄弟道:“你等休要得意,我父大軍即日便到,屆時,你那王尚父兄長還不乖乖臣服!”
王行實也冷笑回道:“我有天子在手,還懼怕他宋疾雷不成?”
李繼鵬無奈,隻好垂頭喪氣,引敗軍出城,迎李茂貞去了。
當時有鹽局六都三千兵屯京師,由宗室承嗣的延王李戒丕、丹王李允統領。驚聞兩神策軍互攻,忙領著鹽兵趕來;六軍捧日都頭李筠、護蹕都頭沂王李居實也率著禁軍千人趕到安福門護駕。王行約兄弟孤軍不敵,也出城去迎王行瑜去了。
天子見四李到來,內心始定,說道:“非四卿護駕,朕今日性命不保了!”李筠又奏道:“李茂貞大軍已到盩厔、王行瑜到了興平,李克用尚在同州,救駕也恐不及,陛下還須速幸同州為是。”
丹王李允卻覺不妥,道:“不可,安知李克用沒有不臣之心?還是先往南山中避一避,靜觀其變!”
天子歎道:“張承業尚未回來,確實不知李克用真心,即從丹王意思。”令李筠、沂王暫領護衛職責,連夜由啟夏門南奔。
是夜,天子宿於莎城鎮。天象驟現“熒惑犯心”,這是主將有大人物遭難的不祥之兆。次日一早,百官陸續追天子至莎城,京師士民也紛紛跟著車駕南奔,漸漸達數十萬。天子望著人山人海,痛哭道:“朕無能!使我大唐子民遭此大難!”乃在百官勸說下,繼續往南山中退去。
是日,天氣奇熱無比,萬裏無風,午後更甚,走路一裏,流汗一升,瞬間又被蒸發了,老弱婦兒抵抗力差的,飲水又供不上,很快虛脫。至未申時分,行至子午穀口,方找到一個陰涼之處。士民多沒有避暑的傘、帳之類,中暑而死的已上萬人。
天子找到一塊大石,就上坐定休息,瞥眼看見石上有字,定睛仔細一瞧,竟是“沒唐石”三字,頓時驚的臉色大變,青一回,紫一回。自語道:“昨夜熒惑犯心,白晝異熱無比,又現‘沒唐石’,莫非天要令朕死,使我大唐滅亡不成!”李唐崇道,以老子為祖,當下李曜口中隻念道:“道祖安詳,如今子孫有難,請救大唐國運。”。禱告完畢,複跪地大呼:“蒼天不公!朕非夏桀殷紂,荒淫無度;又非秦皇隋煬,暴虐跋扈。朝夕以複興為任,日夜於案牘耕耘,嘔心瀝血,廢寢忘餐,為何卻要成亡-國-之-君!”
說也奇怪,頓時天邊陰雲冉冉,黑霧漫漫,狂風颯颯,涼氣颼颼,少頃,大雨滂沱潑下,暑氣頓時消解。
天子與百官欣喜若狂,如鳧趨雀躍,忘情於雨中。
又過片刻,天子對百官說道:“此石沒唐,朕厭惡的狠,且往東走。”百官從命。又走到一處,名曰“石門”。天子見不得“石”字,又是不悅。
卻報張承業自同州回來。天子當時不悅立馬拋到九霄雲外,早放下了天子架勢,幾乎是跑在最前,去迎承業。忽看到承業身邊另有二人,想是李克用使臣,方才駐下腳步——不能在外臣跟前失了威嚴。
張承業此時能來,是因為李曜見天子已然出奔,才收了一些手段,讓他出發。此時他見天子如此狼狽,竟不顧禮節,慌的趕忙跪下請罪。天子笑而攙起,忙問克用軍中事。張承業回道:“李克用正由同州攻打華州。得知陛下被迫南幸,特遣使來問安!”
張承業身邊二人忙上前參拜天子,一人道:“臣河東李襲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人道:“臣隴西郡王帳下史儼,奉大王命來護衛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天子令二人“平身”。李襲吉、史儼謝過。
李襲吉說道:“我家大王聽聞陛下南下,心中非常不安。卻又擔心別人說他有挾天子之嫌,故而不敢親自來見駕。有奏疏在此,呈請陛下禦覽!”
天子接過克用奏疏。見疏中所奏,多是安慰之辭。並請陛下遣使監河東軍,以釋嫌疑。最後說道:
請待臣平定三藩,再迎聖駕歸闕。
天子道:“現今所急,岐、邠之眾。朕當擬一手詔於李卿。”並尊李克用意思,加張承業為河東監軍。張承業從此與河東結下終身淵源。
李克用進駐同州後,回想二入關中時導致僖宗二次西幸,此番更是有所顧忌,因而是要等天子詔令後方敢再定行止,或入京,或攻邠、岐、華。不料請安詔尚未送達長安,已傳天子被迫南幸,克用自然是要直赴南山迎駕了,那就得過華州境,因而率兵攻打韓建,張承業三人方才能順利到達石門請安請旨。之所以在奏疏之後加上“請待臣平定三藩,再迎聖駕歸闕”的話語那也是試探一下天子的主意。
那華州城並不高大,怎能經得起鴉軍的猛烈攻勢。眼看城池不保,韓建心想十多年嘔心瀝血就要付諸東流,即惶恐又不甘,但想來想去也是無計可施,竟於城上下跪,作起婦人姿態來,向李克用哭訴:“仆對大王未曾失禮,大王為什麽要來攻華州呢?肯請大王饒過華州軍民。”
李克用回道:“公作為人臣,逼迫天子,公若有禮,誰人無禮呀!”
韓建無對了,隻把臉漲成了豬肝,羞愧的既要自殺。就在這時,卻聽見城下數騎奔來,高呼請李克用接招。
來人正是張承業、李襲吉並幾個隨從護衛。李克用見天子詔來,忙下馬跪接。張承業念道:
朕以王行實、李繼鵬為表裏之奸謀,縱幹戈於雙闕,煙塵倏忽,動殺縱橫。朕偶脫鋒鏑,遂移輦輅,所為巡幸,止在近郊。蓋知卿統領雄師,駐臨華山,期卿以社稷為憂,君親在念,速議躬行。卿宜便統貔貅,徑臨邠、岐,蕩平妖穴,以拯阽危,朕所望也。
……
李克用見詔隻好從命,罷攻華州,韓建方撿回一條小命,想到方才如此丟人,對李克用即怕又恨。
李克用移師中渭橋,派周德威攻興平,李曜攻盩厔。李茂貞著李繼鵬率兵迎戰。兵才交戰,岐人大敗而回。李繼鵬向義父解釋是:“李存曜麾下皆鴉軍精銳,委實勇猛,孩兒這才不敵。”
李茂貞大驚,說了一句:“我兒無罪,待為父親親自去敵那李正陽。”卻又報涇原節度使張鐇,保塞節度使李思孝,定難節度使李思諫聽聞關內大亂,也紛紛奉天子詔書,以勤王之名出兵,欲跟著李克用分杯羹。張鐇已將兵馬控住鳳翔要道,斷了岐兵歸路。
李茂貞這才開始懼怕,又喚過李繼鵬道:“事急矣,我兒就於今日報效為父吧!”說完,一刀下去,義子人頭落地;然後派使臣奉表送達行在,稱罪天子,自收軍西去,要戰張鐇,奪回鳳翔要塞。那奏表是這樣寫的:
閻珪賊子,目中無君無父,先蠱惑臣興兵犯闕,臣自是不從。未料其竟敢慫恿部眾脅迫於臣,擅盜臣符印,陰結邠、華,興兵犯闕,劫持天子,箭射君父。臣早欲除此惡賊,隻是不得時機。所幸蒼天生眼,此賊終為臣所除,故而敢於君父麵前請罪!今臣已班師,固當忠心為國駐守藩籬,矢誌不移!
他說的閻珪,即李繼鵬本名。天子將奏表示於延、丹二王道:“二位大王可相信李茂貞所說。”丹王李允不屑道:“自然不信,然而陛下權可相信。”天子聽不明白。
延王李戒丕解釋:“李克用強於李茂貞百倍,李茂貞敢挾天子,李克用如何不敢?若邠、岐二鎮都被李克用吞並,天下誰還能製他?”
天子遲疑道:“隻是張承業力保李克用,朕也相信他是個忠臣。”
丹王頓足道:“陛下好糊塗!除我等宗室親王外,誰能真正對李唐忠心?張承業不過太原一走狗,他說的話隻是看似有理,豈能盡信?李克用目前誠輸忠心,陛下可以用他;但倘若讓他擁有關中,就未必繼續忠心了,陛下也難免作了引虎驅狼的笑話!”
延王又接道:“陛下前日在子午穀,天氣異熱。異熱乃是‘近陽’的緣故。取我社稷的,或許就是晉陽,陛下還須得早作防範。”
不得不說古人迷信,這一番說辭令李曄不得不信,隻好問二王如何防備李克用?二王表示自請往克用軍中“效力”,以監其軍。而此時,李曜正在軍中密會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