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長婦人,身著魏紫纏枝葡萄紋樣長身褙子,手持團扇,半掩著嘴,眼神中帶著幾分八卦,對著身旁的女伴輕聲說道:

“難怪那日在宮宴上,林氏說陸大姑娘自小養在市井,粗鄙不堪,不識禮數,我當日還說怎麽對自家姑娘如此苛刻。原來是先頭夫人的女兒,怪不得……”

有人好奇地看向陸青鳶,問道:“侯夫人,冒昧一問,令堂是何年過世的?”

陸青鳶抬眸,眼中閃過一絲沉痛,聲音悲戚:“成熙三十六年。”

人群中一位身著青衫的中年男子,微微皺眉,思索片刻後說道:“我記得陸相國與林家千金大婚是在成熙三十七年,當時陸執剛上任禮部侍郎,又被林太師推舉為皇子侍講,家母還曾受邀去過他們二人的喜宴。”

一石激起千層浪。

亡妻才過世一年,陸執就已再娶。

文人清流,最忌諱的就是名聲有損。

陸青鳶繼續為母親上香,主持親自拿來了小葉紫檀燈油:“夫人,這確實是寺裏的失誤,老衲定會命人為令堂抄經千遍,以安魂靈。另外,本月的香油供奉銀也免了,您看可否?”

其實陸青鳶的目的已經達到,她正要順坡下驢。

“既然陸家不願意出這個香油錢——”一個蒼勁女聲從後麵傳來,“那我們鎮北侯府來出!”

眾人皆是一愣,隨即紛紛轉頭循聲望去。

隻見霍老夫人從一側的回廊走了過來,右手握著龍頭拐杖,左手扶著孫兒霍雁行的胳膊,身後還跟著侯府的四個孩子。

“誒,這是霍老夫人吧,五年前……千裏迎棺,手持龍頭杖,怒斥北燕使者為賊子,後來被聖上封為一品誥命夫人的那位?”

“可不是嗎,她這幾年都在後宅,不經常出來走動,瞧這身子骨,還如此康泰,真是有福之人!”

“看來霍老太太是真的喜歡這個孫兒媳,不然也不會給她撐腰。”

“可憐的孩子,娘親去得早,父親不愛,繼母不慈,這要是我的孫兒媳我也心疼。”

在眾人的議論中,陸青鳶手持燈油,走到母親的牌位前,俯身將燈油緩緩倒入長明燈裏。

燭光在她烏黑的眸中跳躍。

母親,這一次,我讓京城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份,你的女兒。

次日,陸家牌位的安置儀式已經舉辦完了。

齋戒結束,林氏心情好了一些,便帶著陸蓉月和陸鳴之去渡楓樓吃飯。

渡楓樓之妙,絕非僅限於其令人垂涎的珍饈美饌,此樓臨河而築,客人們若登上三樓,河景一覽無餘。

春日垂柳夏日荷,秋日銀杏冬日雪。

為了方便客人看景,三樓桌與桌之間皆是用屏風相隔。

林氏本來還在和女兒說說笑笑,隔壁桌的聲音順著風,飄進了她的耳朵。

好巧不巧,那桌有一位正是昨日去了盂蘭盆會的貴夫人,正繪聲繪色地將昨日之事講與她的好姐妹聽。

“……別看林玥蘭平日裏出手闊綽,實則小肚雞腸,還跟先夫人爭風吃醋,真是丟盡了京城貴女的臉麵!”

“虧她年輕時還總宣揚自己與陸相是才子佳人,把故事編得天花亂墜,到頭來還不是個續弦,而且先夫人前腳走,她後腳就進門,你尋思尋思這其中……”

啪!

林氏氣得臉色鐵青,將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向屏風。

“荒謬!我乃林氏嫡女,這一輩子的銀錢都用不完,為何要去貪一個死人的香油錢!”

陸鳴之嚇了一跳,手一抖,筷子上的芙蓉酥掉在地上。

他覷著林氏的臉色,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還想再夾一塊。

“回府!”

林氏拂袖而去,陸蓉月趕緊拉著陸鳴之的手跟上。

…………

黃昏,殘陽如血,流淌在京郊外五裏的世澤園陵。

這裏停著兩輛馬車,一輛是尋常馬車,另一輛是多轅大車。

大車後麵幾乎裝滿了盛開的紫薇花,玫紅黛紫,熱熱鬧鬧簇擁在一塊,錦繡紛疊,格外明豔。

“夫人,快弄好了。”鬆煙掀起馬車簾,對裏麵的女子說。

“知道了。”

陸青鳶是來相送母親的。

那輛大車上,不僅有梨花白、綢緞、短刀,還有一車紫薇花。

如果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這紫薇花下,藏著一副女子的骸骨。

那是賀穗的骸骨。

陸執將瑣事都交給了林氏去處理,修繕墳塋這等事情,林氏自然是不會上心,隻叫了下人去外麵請幾個苦力去辦。

陸青鳶自然而然就鑽了空子,讓人拿錢打發了陸家請的苦力,另外請了人來遷墳。

她親手把最後一盆花放在車上時,摸到了一塊玉佩,觸手溫潤。

這一塊玉佩是賀穗的陪葬,陸執那日看到的玉佩隻不過是陸青鳶找人偽造的。

上麵雕刻的麥穗樣式,栩栩如生,寄托著一位父親對女兒的殷切希望。

歲歲平安。

“多燒點紙錢。”陸青鳶囑咐兩個丫鬟。

維保萬一,她用一具亂葬崗的無名女屍替換了母親的骸骨,放進了原來的墳塋裏,並將假玉佩掛在她的胸前。

陸青鳶目送馬車“軲轆軲轆”離去,越走越遠,它會在距離京城一百裏以外的華州停下,交給長風鏢局的華州分號。

然後,載著她的母親回家。

…………

燭火搖曳,映照著滿桌的公文。

自從霍雁行和方詞禮協同查稅,這每日的公文看都看不完。

霍雁行看了一日,正以手撐頭,閉目養神。

舒兒見書房門口沒人,便起了心思。

她輕手輕腳地走近,手中端著剛沏好的茶。可當她微微傾身將茶盞放下時,衣袖不經意地輕輕掃到了桌麵。

霍雁行像是被突然蟄了一下,整個人猛地一縮手,手肘向下一擊,擊中了舒兒的腰腹處。

她吃痛,手一鬆。

“嘩啦”一聲,茶水灑在桌上,灑到了公文上。

舒兒也顧不上疼痛,急忙伸手在袖間掏出手絹,想要去擦拭公文上的水漬。

可她的手還未碰到公文,隻覺脖頸處一陣寒意襲來。

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不知何時已經橫在了她的脖頸上。

那冰冷的劍身貼著肌膚,仿佛帶著絲絲殺意。

舒兒的身體瞬間僵住,呼吸一窒。

“侯爺……侯爺……”

舒兒顫抖著嘴唇,聲音帶著哭腔,艱難地擠出這幾個字。

就算是在宮裏灑了茶,也罪不至死吧。

“誰允許你動本侯的東西了?”霍雁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冰冷至極。

舒兒忽然想起太後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霍家三郎,本性不羈,沒了他父兄的約束,就是個玉麵閻羅。”

就在她絕望之時,隻見一道寒光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