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變天了。

十月的深秋來得如此之快,讓人猝不及防。

早朝上,方詞禮彈劾陸執一共十七條罪狀,光是念折子,就念了小半個時辰。

末了,袁術呈上的人證物證,直接將陸執釘得死死的。

科舉舞弊無論在哪朝哪代都是重罪,更何況是主考官收受賄賂。

前朝曾有先例,輕則抄家,重則株連九族。

皇帝沒有立刻裁決,而是先讓方詞禮重新帶人審查考卷,陸執押入皇城司的天牢容後再議。

消息一出,陸執的名字成了學子們口中的過街老鼠。

樹倒猢猻散。

往日圍在他身邊的門生們連夜摘了師門牌匾,與陸家沾親帶故的世家早作鳥獸散,就連向來走動頻繁的林府也緊閉大門。

林玥蘭本來想請林衡之幫忙在陛下麵前說說情,看能不能看在父親林太師的麵子上,手下留情。

不料林衡之將妹妹拒之門外。

他差一點就因為自己的倒黴兒子而陷入這場舞弊案,幸好他是真的沒幹過這事。

開什麽玩笑,這可是會牽扯到一族的大事。

此刻他正拚了命向方詞禮證明自家子弟的清白,哪肯為了妹妹蹚這攤渾水。

錢氏聽見林玥蘭在大門外的哭喊,自己讓人搬了張椅子,坐在廊下嗑著瓜子,嘴角勾起譏誚的笑。

她向來瞧不上這個故作清高的小姑子,更清楚當年林玥蘭是如何勾引有婦之夫的。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她亮著嗓門喊道:“哎呦,種什麽因,就得什麽果。”

那些涉事的世家也揣著明白裝糊塗,被審訊的時候隻字不提賢王,隻把鍋往陸執身上推去。

畢竟誰都清楚,陸執說到底,隻不過是個寒門上來的幸運兒,蕭祁可是太後的心肝。

蕭祁得知消息後,直接對陸蓉月封鎖了消息。

陸蓉月已有身孕,這很可能是他的嫡長子,他不敢將陸執的消息透露半分,隻能好言好語地將陸蓉月軟禁起來,讓婆子看守著,也嚴禁下人們對她講外麵的事情。

皇城司的守衛比平日嚴了三倍,尋常人連牢門都近不得。

陸執獨居的單間裏,稻草鋪得比旁的牢房厚些,這還是皇帝念著當年師生情誼,特意留的體麵。

“父親。”

他怎麽也沒想到,第一個來探監的竟是自己的大女兒。

“你怎麽來了?”陸執盤腿坐在草席上,聽見鐵門聲響,抬眼望了望,又緩緩閉上:“你如今不是陸家女,而是鎮北侯夫人,很不該來的。”

陸青鳶示意獄卒打開牢門,提著食盒走了進去。

“父親不必憂心,袁術與夫君是過命的交情,我來探監的事,他不會往上報。”她說著便在對麵坐下,從食盒裏取出一碟醬牛肉、兩副碗筷,還有一壺溫熱的黃酒。

陸執聞言睜開眼,目光在她臉上停了許久,忽然開口:“你有法子救我出去?”

她執起酒壺斟酒,搖搖頭:“沒有。”

陸執別過臉去:“既如此,你走吧。”

陸青鳶不但沒有走,而且還先自飲一碗酒。

酒液順著喉管滾進胃裏,燒得心口發燙,她嗓子有些沙啞:“我若不來,如何對得起母親?”

陸執猛地轉頭,盯著女兒的臉,忽覺眼前人與賀穗的臉重疊了。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物,聯係到前些日子的河豚肉,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

“原來是你……我就說袁術那小子向來莽撞,怎會突然這般周密……”

陸青鳶又斟了一碗酒,推到他麵前。

陸執盯著那碗酒:“你是來殺我的?用這碗毒酒?”

“父親想多了。”陸青鳶仰頭又幹一碗,酒氣衝上眼眶,竟讓她險些落淚,“你若死在牢裏,我如何向袁術交代?”

“那你為何來?”陸執忽然湊近,“來看我的笑話?”

“我隻是想知道……”陸青鳶深吸一口氣,發問道,“當年你為何要害母親?她是你的發妻,外祖父一家對你不薄,到底是哪一樣對不住你?”

“夠了!”陸執猛地拍向石桌,碗碟震得跳起。

他忽然站起身,在狹窄的牢房裏來回踱步:“你以為我想害她?當年同僚查到你外祖父曾是長風鏢局的總鏢頭,說我與綠林匪首之女通婚,有辱斯文!他們聯手打壓我,讓我連份像樣的差事都撈不到……”

“所以你就想到殺了她?好保全你的官聲?”陸青鳶逼問。

“不!我是想讓她先回遼東,等我在京城坐穩位置便接她回來。可她不肯!她總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卻不知京城的唾沫能淹死人!”

陸執盯著牆壁,想起了那些在官場上被欺壓的至暗時刻。

“直到,林太師向我伸出援手。他說,隻要我休了發妻,娶他的女兒,便保我仕途順遂。”

陸青鳶覺得胃裏一陣翻湧。

太惡心了。

“所以你就用河豚害死了她。”陸青鳶的聲音冷得像冰。

牢房裏忽然靜得可怕。

陸執轉身盯著女兒,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滾了出來:“沒錯,是我讓人把沒有處理幹淨的河豚肉放在了她的膳食裏,最後再嫁禍給賀大山。她不肯回遼東,更不肯和離,那就隻能死。不過你放心,她去得很快,沒什麽痛苦。”

陸青鳶猛地起身,掃翻了石桌上的酒壺。

琥珀色的酒液在地麵蜿蜒,像極了記憶中母親裙裾上的血。

她再也待不下去,轉身便走。

身後傳來陸執癲狂的笑聲。

良久。

月光從狹小的窗戶裏漏進來,在陸執麵前撒下一塊瑩白。

他抬起手,想去觸碰那片月光。

一滴淚忽然落在手背上,他驚覺自己竟在哭。

可為什麽要哭呢?

是哭自己的機關算盡?

還是哭那個曾經懷揣抱負的寒門書生,終究還是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模樣?

陸執蜷縮在稻草上,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賀穗的情形。

她穿著一襲火紅的騎裝,如神女一般從天而降,將他從山匪的刀下救了出來。

“賀穗,你滿意了吧,”他對著月光輕聲道,“你的女兒,終究還是為你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