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人?”

常勝搖了搖頭。

“心沒廢,人就還能站起來。”

“王二,換個活法,幹不幹?”

王景端著酒碗的手頓了頓,喉結滾動:“怎麽個活法?”

“跟著一個人,讓你能重新握刀,堂堂正正地吃飯,往後……說不定還能掙個前程。”常勝沒挑明,但話裏的分量,沉甸甸的。

王景沒說話,仰頭把碗裏的劣酒灌了下去。

酒液燒得喉嚨發燙,嗆得他猛咳了幾聲。

“我這條命,不值錢。”

“可要我幹那忘恩負義、傷天害理的醃臢事,我王景……丟不起那人!”

常勝笑了。

“放心,咱們要拾掇的,是那些真正該死、占著茅坑不拉屎的。”

“咱們要幹的事,是將來能挺直腰杆子,走到哪兒都讓人豎大拇指的事。”

他從懷裏摸出個錢袋,往桌上一放,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這是定金。”

“你要是點頭,明天這個時辰,帶上你覺得靠得住的弟兄,還來這兒。”

“要是不樂意,這錢,就當我請你喝酒了。”

王景盯著那鼓囊囊的錢袋,又抬眼看看常勝。

他心裏頭天人交戰。

最後,他像是下了狠心,一拍桌子:“幹了!”

“反正爛命一條!”

“醜話說在前頭,要是讓我做昧良心的事,老子立馬拍屁股走人!”

“好!”常勝臉上露出幾分讚賞,“就要你這股勁!”

這樣的場景,不止一處。

長安城裏那些不打眼的瓦子、酒肆、巷弄深處,常勝的身影時常出現。

與此同時,李乾的書房內。

燈火通明。

新招募人員的資料,摞了厚厚一遝在案頭。

他一頁一頁地翻看,極其仔細。

姓名、老家、有什麽本事,都寫得清清楚楚。

後麵還附著常勝和蘇亶派人暗地裏摸排來的評語,重點是人品心性。

“這張三,手不幹淨,愛摸幾把,不能用。”

“李四……看著悶葫蘆一個,卻跟魏王府上一個管事的拐著彎沾親帶故,得再查查。”

“趙五,以前是墨家的人?會擺弄機關消息?有點意思,讓人去探探虛實。”

“王景……嗯,算條漢子,夠膽氣也講義氣,就是性子太直,得找人敲打敲打,能用。”

李乾選人,寧缺毋濫。

忠心不忠心,人品過不過關,看得比本事大小還重。

有能耐沒德行的人,弄進來就是給自己埋雷,指不定哪天就炸了。

這些被初步看中的人,沒一個直接進東宮當差。

懂文墨的,先塞進蘇家遍布長安的各個鋪子、莊子裏,一邊學著打理庶務,一邊也方便蘇亶就近盯著。

有手藝的工匠,打發去了城南的莊園。

那地方不光釀烈酒、做香胰子,如今還悄悄開了爐,仿造改良些新式的農具、工具,甚至還有些軍械的圖紙在琢磨。

至於那些能打能殺的武人,則由常勝親自帶著,分批送到更隱蔽的地界。

先是恢複體能,然後就是反複的敲打和考驗,看看到底是人是鬼,心向著誰。

魏王李泰還在為手下探子莫名其妙失蹤的事焦頭爛額。

朝堂上,袞袞諸公隻覺得太子殿下近來安靜了不少,不像以前那麽愛折騰了,倒像個儲君的樣子。

魏征偶爾被召進宮,也多是和太子討論經義文章,或者苦口婆心地勸他勤於政事,留心朝局。

水麵之下那洶湧的暗流,他一時也沒察覺。

誰能想到?

就在這天子腳下,皇城根邊,一股完完全全屬於太子李承乾(李乾)的隱秘力量,正像雨後的春筍,悄沒聲息,卻又憋著一股勁兒,玩命地往上拱。

李乾放下手裏的卷宗,抬手按了按眉心。

窗外夜色濃稠,仿佛能聽見黑暗裏某種力量滋長的動靜,沙沙的,帶著一股子壓不住的勁兒。

這種感覺,刺激。

也懸得很。

刀尖上跳舞,一步都不能錯。

“青雀啊青雀,你當真以為你贏定了?”他對著窗外低聲自語,嘴角挑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好戲……剛開場呢。”

這盤棋,得慢慢下。

每一步,都得算計清楚,不能有半點閃失。

他輸不起。

這剛緩過來沒幾年的大唐,更經不起再來一次玄武門那樣的折騰了。

魏府,後院。

幾竿青竹在晚風裏搖著影子,地上光斑跳動。

魏征坐在石凳上,手裏拿著一卷書,心思卻沒在書頁上。

他望著遠處,正是東宮的方向。

近來長安城裏的動靜,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火玉漿”、“琉璃燒”,那些烈酒在勳貴圈子裏已經炒到了天價,有錢都未必買得到。

還有那什麽“玉容皂”、“百花露”,引得長安城的貴婦小姐們趨之若鶩。

這些東西的源頭,都指向同一個地方——蘇家。

蘇家背後站著誰,稍微有點眼力見兒的,心裏都有數。

太子殿下,這位曾經讓他操碎了心,甚至一度讓他覺得看不到希望的儲君,是真的不一樣了。

從當初在立政殿頂撞皇後,到後來斬殺稱心、整肅東宮屬官的雷霆手段,再到現在,不聲不響地用新奇玩意兒聚斂錢財,甚至……暗地裏收攏那些散在市井、不入流品卻各有門道的人手。

魏征安插在東宮左近的人手——並非為了監視,更多是出於保護和觀察的目的——已經旁敲側擊地遞了些消息回來。

太子殿下,不光是嘴上喊著“為萬世開太平”的空話了。

他有了這份心思,更有了去實現這份心思的手段和城府。

回想起當初在東宮書房,自己忍不住單膝跪下的情形。

與其說是被那番豪言壯語打動,不如說是被太子那不容置疑的決絕,還有那股子……和陛下年輕時很像,卻又更沉、更穩的氣魄給鎮住了。

現在看來,自己這把年紀,下的這注,沒賭錯。

這位太子,正在用一種誰都沒料到的法子,積攢著自己的力量。

雖然做派有些“出格”,跟曆代儲君溫良恭儉讓的路子完全不同,可魏征反倒從中嗅到了一股子蓬勃的野性,和敢於打破壇壇罐罐的魄力。

罷了。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隻要最終奔著的是大唐江山安穩,百姓能過好日子,這手段……出格點,又何妨?

魏征放下書卷,站起身,稍微理了理衣袍。

是時候,再去東宮走一趟了。

有些話,得當麵鑼對麵鼓地說清楚。

有些態度,也得明明白白地亮出來。

東宮,書房。

李乾還坐在輪椅上。

麵前的桌案上攤著幾張圖紙,畫的卻不是蒸餾器或者香皂模子。

是一些結構瞧著有些複雜的農具,還有引水灌溉的溝渠設計草圖。

聽到內侍通報說魏征來了,他放下手裏的鵝毛筆,示意旁邊的常勝把圖紙收起來。

“老師來了。”李乾臉上帶著平和的笑意。

魏征邁步進來,習慣性地打量了一下書房。

比起上次來,似乎更整肅了些。

空氣裏飄著淡淡的墨香和書卷氣,以前那些奢靡浮華的擺設,都不見了蹤影。

他心裏又滿意了幾分,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殿下近來勤勉,老臣甚慰。”魏征開口,聲音還是那麽不疾不徐,帶著股沉穩勁兒。

“老師過獎。閑著也是閑著,隨便翻翻書,畫點東西打發時間罷了。”李乾示意宮人上茶,態度很是自然。

兩人分賓主落座,先是規規矩矩地聊了幾句經義學問。

然後,魏征像是隨口提起:“近來聽聞,長安市麵上出了不少新奇物件,極受歡迎,蘇侍郎府上可是車水馬龍啊。”

李乾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漂浮的茶葉沫子,也沒藏著掖著。

“讓老師見笑了。”

“東宮開銷大,孤總得想想法子,貼補一二。”

“總不能讓底下跟著孤的將士,連件像樣的冬衣都穿不上吧?那也太讓人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