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風,才五月吹的便是熱浪,雖然偶爾仍舊帶著一絲來自秦淮河上的清涼,可撲到人的麵容上,依舊使人有些煩躁。

即便是皇宮裏也是一樣。

朱允炆躲在奉天殿中,心中總有一股說不上的躁動,除了炎熱外,可能還來自最近朝廷異常安靜的緣故。

自湘王自焚的事情發生後,朝堂上針對他削藩的政策有過一時的爭吵,可當他雷霆般拿下了齊王和代王,朝堂中開始詭異的安靜了起來。

皇上聖明,喊的他都有點不真實。

而且他明確能夠感受到有一些人對他的陰奉陽違,這種感覺讓他很不爽,甚至有點不安,不安到總讓他有一股衝動,想要暴虐的把這些人一網打盡,然後全部關進大獄中嚴刑懲戒。

可是他又想要臉。

朱允炆歎了口氣,輕輕舒緩著心中的鬱氣,同時還自我安慰的想著,也許就像黃先生所說的,想要打造一代盛世,便不能在意那些跳梁小醜,要不然隻能陷入到無止休的爭論當中。

就像太祖爺,他老人家想做的事情,誰又能阻擋,當年那麽多政策,有著那麽多的人不滿,甚至抵觸,可太祖爺何曾在意過,最後還不是把大明帶的越來越強盛,越來越穩固。

真理是握在少數人手中的,國家是少數人掌控的。

想到這裏,朱允炆眼神堅定了起來。

削藩政策,他與黃子澄等人商議過好多次,絕對是沒有錯的,既然沒錯,他就要堅定的走下去,隻要他打造出一代盛世後,那些跳梁小醜自然會消失不見。

現在萬萬不能被他們拖了後退。

朱允炆拿出了那張寫滿各位王爺的名單,看著那個用紅筆重重抹去的三個名字,他露出了一抹笑容。

現如今哪個還敢仗著太祖親子的身份,來和他擺長輩的譜?!

不知死活。

他是他們的君,就該讓他們跪下來祈饒。

朱允炆嘴角笑意不知道何時消失了,臉上反而變的有一絲陰鬱,他眼光冰冷的再次看向名單,直直盯住了一個名字,瑉王朱楩。

就在他思索怎麽收拾朱楩的時候。

黃子澄匆匆跑了過來,他氣息有些急促,顯得事態有些緊急。

“陛…陛下,燕王…”

黃子澄氣息不穩,說話有些續不上去。

可朱允炆對這個伴了他很久的心腹之臣格外的包容,他陰鬱收回後,變成溫和的笑容,說道:“黃先生莫急,難不成燕王世子他們又要奏請返回北平?咱不是商議過嗎,不讓他們回去了。”

黃子澄深吸了幾口氣,努力的把氣息平息下去,他臉色有些沉重道:“陛下,咱們估計留不下燕王世子三人了,北平八百裏加急的信件,說是燕王病重,恐有性命之憂,急召燕王世子三人回去侍疾。”

“什麽?!”

朱允炆猛地就站了起來,剛才不急不緩的樣子全部丟到了九重天外,他急的直接從桌後走了出來,親自走到黃子澄麵前接過黃子澄遞出來的信件。

他打開一字一句的看著,仿佛生怕錯過重要信息或者說生怕看錯了信息。

等到他全部看完,嘴角忍不住想要上揚,可他竭力的控製著,努力讓自己的臉色平靜。

“黃先生,你說燕王病重,此事是否有假?”

黃子澄反問道:“陛下不信任張昺謝貴?”

朱允炆神色一滯,隨後肯定道:“自然是信任的。”說完,他轉身返回自家的位置坐下,他忍不住開始想起朱棣如果真的病死後,對他的好處,想著想著忍不住來了句:“這可真是個好…好讓人悲痛的消息。”

嗯?

黃子澄看著朱允炆的神色,腦袋上冒出了問號。

這可不是悲痛的樣子。

不過,黃子澄也懂,朱允炆很早就把朱棣視為心魔,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軍中沒有根基的朱允炆,自小就有些痛恨軍中大將,從藍玉開始,到現在的諸王之長的朱棣,每一個人都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他不喜歡這樣的人,也不喜歡這種壓力。

尤其是現在的他,再也不是隻能夠在壓力下忍氣吞聲的皇太孫了。

朱允炆眼中厲芒一閃,問黃子澄:“那燕王世子,黃先生以為放其歸去,還是不放?”

黃子澄來之前就想過這個問題。

“放,首先陛下阻人行孝,有違仁義之道,其次若是燕王真的病逝,燕王世子等人也不足以抵擋陛下的削藩之策。”

“不足以抵擋嗎?”朱允炆嘴裏念叨了一句,他有些擔心燕王三子,怕他們有才幹,若真是放回去,再給他造成麻煩。

黃子澄明白朱允炆的擔心,建議道:“若是陛下擔心,不妨請魏國公兄弟二人前來詢問一番,燕王三子與徐家有親,一直以來多有來往,想來魏國公兄弟對燕王三子秉性都了解,順道也能試探一下徐家對於陛下的忠誠。”

朱允炆眼睛一亮,這法子好,隨後側頭衝著身邊的太監吩咐道:“你去把徐輝祖和徐增壽請來。”

太監領命,匆匆下去。

沒一會兒,太監便帶著徐輝祖兄弟二人來到了奉天殿。

朱允炆也不和徐輝祖兩人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把燕王病重,想要讓燕王三子回歸的事說給了徐輝祖兩人聽。

然後直接開口問道:“燕王三子的秉性,不知魏國公兄弟二人可知曉?”

徐增壽在聽到朱棣病重後,就有些擔心,現在聽著朱允炆的意思,還想讓朱高熾三人永留京師,不讓回去探望,更是心急。

他現在早不把朱允炆當什麽仁孝的人了,這些日子朱允炆連續搞掉幾個叔叔,足可見其手段狠辣。

不是逼死的,就是貶為庶人,一場富貴都不願意給,難不成還會念親戚之情。

徐增壽這般想著,神情不免露出了一些小小的端倪。

就在朱允炆和黃子澄眼光要轉到徐增壽身上時。

徐輝祖卻突然站出來,再次把朱允炆和黃子澄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他一臉平靜,語氣堅決,看上去忠心耿耿,甚至不惜大義滅親。

“臣為其舅,自認頗曉他們秉性,高熾穩重多智,高煦英武悍勇,高燧心機深沉,皆為不凡,尤其高煦,生性乖張暴虐,又有野心,必不甘為人之下,若是方歸北平,必然會惹出大患,所以臣以為萬萬不可準其回歸北平,當圈其宅院之中,嚴加看守,以絕後患。”

聲音清冷,不帶一點感情。

徐增壽心中有些驚訝,忍不住對徐輝祖有些不滿,可是當他看到朱允炆和黃子澄皆是滿意的神色,心中一下子又駭然起來。

這回答,不僅關係著燕王府,還關乎著他們徐家。

朱允炆這時轉頭看向徐增壽,笑嗬嗬的問道:“增壽以為如何?”

徐增壽心思急轉,也幸得他向來聰慧生活在權利圈裏,有著幾分麵具功夫,麵上一時間露出幾分憨笑。

“皇上也知我,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是仗著父兄混日子,倒沒想過三位侄兒有什麽出息,不過若說玩耍,我倒覺得三位侄兒都挺不錯的,各有各的愛好,便說鬥蛐蛐吧,我那高熾侄兒是真有兩下子,前幾日鬥的我暈頭轉向的,一點都不給我這個舅舅麵子,不過我也有法子,好好哄了幾句,就把他那兩下子學過來了,皇上可知我怎麽哄的?我說送給他一個美婢,他兩眼放光的什麽都和我說了,還有…”

“行了,行了,說的都是什麽啊。”朱允炆沒好氣道:“你就隻說該不該讓他們回去吧。”

徐增壽麵上為難道:“這皇上就難住我了,我向來也不關心這個,哪知道該不該,這不是朝堂諸臣該決議的嗎,而且想必朝堂諸臣必有見解,不過皇上若真要讓我說,那我隻能說皇上仁孝天下皆知,燕王若真是有疾,情理上是不是該讓他們回去。”

徐增壽說完,又連忙恐慌說道:“皇上可莫要怪我亂說或者說錯,我肯定是沒有皇上思慮的周全,這事還是看皇上如何決定。”

朱允炆眼中閃過思索的光芒,隨後煩躁的揮了揮手:“行了,朕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是。”徐輝祖兄弟兩人應道。

兩人慢慢的退了下去,剛剛出了奉天殿,徐輝祖一雙眼睛狠厲的就看向徐增壽,臉上怒氣隱現,咬著牙沉聲道:“你想把咱們徐家害的萬劫不複嗎?!”

徐增壽幹笑兩聲:“大哥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呢。”

“你豈會聽不明白?!”

徐輝祖冷笑,然後再次壓低聲音警告道:“我告訴你,皇上削藩之策天下皆知,更無人可擋,你若是真擔憂燕王,最好不要做什麽小動作,要不然反而害了他。”

說完,徐輝祖揮袖怒氣衝衝的走了。

可徐增壽看著徐輝祖的背影,嬉皮笑臉的神情卻在此刻消失不見,心底隻剩下一個問題。

“無人可擋的事,就該是對的事嗎?”

不過下一刻,他又變成了嬉皮笑臉的模樣,仿佛一點不知愁一般。

另一邊,奉天殿內犯愁的朱允炆再次問黃子澄:“黃先生,朕有些拿不定主意,你覺得怎麽辦才好?”

黃子澄想了一下,開口道:“陛下,臣還是剛才的意思,應該放其回歸,就像徐增壽所言,皇上仁孝之名天下皆知,阻人行孝落人口舌,我知陛下的擔心,我亦想早日全部削藩完成,可在這個過程中,也不能有了汙點,陛下想想,日後青史如刀,若是有了汙點,又該如何描述陛下呢?”

朱允炆歎了口氣。

黃子澄的話,算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就想裏子麵子全都要。

罷了,朱允炆心想,料朱高熾幾個也給他帶不來多少麻煩。

想到這裏,朱允炆便開口道:“那就放其歸北平吧,記得大張旗鼓些,也讓天下人瞧瞧朕的胸襟。”

“皇上聖明。”黃子澄誠心稱讚道。

然而,就在太監大張旗鼓的傳旨讓朱高熾等人回歸北平時,在家中的齊泰好不容易休息一次,打算好好的和家中女眷放鬆放鬆,這些日子的操勞。

可齊泰還沒來得及真的操勞,突然聽聞這個消息,一下子就氣的跳了起來,嘴裏罵罵咧咧不斷。

這他娘的不是腦殘是什麽?

打算削燕王,還把燕王的兒子放回去?

這時候要什麽麵子啊。

等事情一錘定音後,什麽麵子找補不回來。

齊泰怒得一邊穿衣服,匆匆的往皇宮裏麵走,一邊讓人以他的名義,速去調兵阻攔朱高熾等人出城,兩件事同時進行。

一方麵,負責調兵的人匆匆找到了守軍統領,向其訴說齊泰的要求,然而兩人想談時一時大意,卻讓一個百戶聽到了這件事。

這個百戶姓張,叫做張陸齊,曾經本以為告發藍玉,便能得到重用一發衝天,可是沒想到朱元璋和朱允炆都不喜歡他這個二五仔。

不僅沒撈到什麽好處,反而備受打壓,在軍中愈發不好過了。

現下他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一個念頭升起,便熊熊燃燒起來,再也熄滅不下去。

是想要永遠這麽平凡的下去?還是放棄這個百戶職位搏一搏?

張陸齊心中糾結。

可當他想到當初藍玉,仿佛對待隨時可以拋棄的牛羊一般對待他時,他心中的那團火瞬間燒遍了全身。

他狠狠的咬牙道:“張陸齊,你可是要發誓做一番驚天動地大事業的人,怎麽能永遠在這裏當牛做馬?!”

拚了!

張陸齊想罷,麻利的偷偷溜出來,直奔朱高熾等人的住所。

可沒想到朱高熾等人卻去了魏國公府。

張陸齊又連忙趕到魏國公府。

等到張陸齊見到朱高熾等人後,朱高熾他們還在為朱允炆準他們返回的旨意開心,可聽了張陸齊一番話後,如同一盆涼水一般直直的從頭澆到腳下。

朱高煦暴躁的咬牙恨道:“這齊泰狗賊焉敢壞老子大事,老子發誓總有一天要活活劈了他。”

“還說什麽廢話。”

一向動作穩重緩慢的朱高熾,這會兒卻不見肥胖的影響,噌的就跳了起來,一邊動作麻利的通知其他人集合,一邊回頭罵著朱高煦:“還不趁這個功夫趕緊跑,難道等著一輩子待在南京城嗎?”

朱高煦這時也反應過來了。

可他隨即想到了一個問題,瞬間又讓朱高煦急的滿頭大汗,他們來這裏本是想和徐家告別,並沒帶幾匹馬,朱高煦緊張道:“老大,咱們馬不夠,回去取嗎?”

情勢緊張下,朱高煦腦袋都感覺有些僵,不過他曉得若是等軍卒出動後,他們再想回去,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來不及了。”朱高熾也是急的滿頭大汗,他一邊想,一邊來回踱步,終於一咬牙道:“不能回去取,咱們去偷舅舅家的馬,可以讓小舅舅幫個忙,而且大舅不是有兩匹腳程快的馬嗎,對咱們逃命也有幫助。”

朱高熾說完,矯健的朱高煦已經竄出去,向著徐家馬棚跑去。

偷幾匹馬而已,小菜一碟。

……

另一邊,齊泰在見到朱允炆的第一眼後,就幹嚎道:“皇上糊塗啊,怎麽能準燕王三子回去呢,這三子回去,即便沒有了燕王,也能夠皇上帶來大麻煩啊。”

朱允炆本能的不滿,冷測測的看了一眼齊泰沒說話。

而一直和朱允炆商量事情的黃子澄卻不滿道:“皇上如何辦事,難道還不如齊尚書嗎?”

齊泰氣息一滯,頓時覺得憋的難受。

他先是和朱允炆請罪,然後忍著焦急,盡量語氣輕緩的勸說朱允炆,又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好處壞處掰開了揉碎了講給朱允炆。

可朱允炆一直無動於衷,有點抹不開麵子做這種出爾反爾的事情。

齊泰深吸一口氣,不忍放棄,簡單想了一下,便打算退後一步,試圖讓朱允炆先把朱高熾等人,攔在城中再說,放不放人回去,再細細商議一番。

這個時候的齊泰,一點也不藏私,發揮出了畢生功力,把口才展現出最佳的情況。

可在朱允炆心中,齊泰就是在嘮叨,但是朱允炆想起齊泰是朱元璋生前囑托的輔佐大臣,往日又忠心耿耿,他不得不聽著。

齊泰一直嘮叨了很長時間,嘮叨的朱允炆都有些煩了,甚至想要應了齊泰的話,卻沒想到今日守軍將領在此時求見。

等到守軍將領進來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朱允炆暗自開心起來。

將領說道:“啟稟陛下,燕王世子三人帶著隨從已經匆匆出城而去,臣接到齊尚書的指示後,時間緊迫並未來的急阻攔,現來請示陛下,可否派兵去追回?”

朱允炆本來就不想坐出爾反爾的事情,聽到這話當然更不願意。

他看了一眼齊泰,揮手道:“算了,既然出城了,就由他們去吧。”說完,他還對著齊泰一攤手,安慰道:“齊尚書,事已至此,隻好如此了。”

齊泰一瞬間心如死灰。

他忍不住看向黃子澄,隻覺得心好累,甚至不由得升起一股念頭。

算了,毀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