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 第二十一節
八月初八日,淩晨,櫟陽。
長公主沒有召見周忠和李瑋。劉放傳旨,兩位大人到驛館休息,靜候聖旨。
正如事前所料,長安的大臣們迫於形勢,不得不接受張燕的脅迫,和張燕聯手奪取長公主的權柄。
這不禁讓人想起了十四年前的洛陽兵變。當年董卓進京後,太傅袁隗和朝中大臣們也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幫助董卓奪職了何太後的權柄,廢黜了少帝,重建了皇統,當時的尚書令士孫瑞甚至還借助《春秋》經義為廢黜少帝作了一番辯解。
十四年後,這一幕再次重演,朝堂上的武人和士人再次聯手,這是不是意味著長公主命在旦夕,大漢社稷將再次遭受浩劫?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將軍了。當年何進被奸閹殺了,太傅袁隗以毫厘之差喪失了北軍控製權,結果董卓進京,局勢再不可挽救。今天呢?今天張燕同樣控製了北軍,但僥幸的是,大將軍征伐在外,大將軍手上還有最強悍的胡族鐵騎,大將軍還有挽救局勢的可能。
丞相蔡邕病倒了,他強自支撐著身體,繼續守護在長公主身邊。雖然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岌岌可危,但他不願放棄,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心願沒有完成。他看完周忠和李瑋送來的奏章後,沉默了很久。
朝廷現在要做的事,也是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對於社稷的中興大業來說,當務之急是限製長公主的權柄,最大程度地削減大將軍手中的兵權,為小天子順利主政打下基礎。不出意外的話,六年後小天子就要主政,而這六年時間,將是決定大漢命運最關鍵的六年。此次長安爆發兵變危機的根源,其實就是因為外朝急於削減大將軍的兵權,想把大將軍對社稷的威脅,對小天子主政的威脅降到最低,然而,事與願違,大將軍走了,北疆武人馬上舉起了屠刀。
北疆武人是軍功階層,是朝堂上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們現在成了阻礙大漢中興的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這道障礙如果不能妥善處置,不能讓他們迅速融進朝堂,後果不堪設想。
自己一直試圖把軍功階層拒於朝堂之外,但事實證明,這條路走不通,失敗了。雖然軍功階層中的很多人都出身於黃巾,但他們現在是大漢的臣子,朝廷要正視他們的功勳,要把他們手裏的力量轉化為穩定社稷的力量。在如今對抗已經解決不了問題的情況下,在軍功階層要求進入朝廷的願望越來越強烈的情況下,在他們已經用戰刀打開了朝堂大門的情況下,朝廷不管是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是投降也好,是因勢利導也好,都要敞開胸懷接納他們了。
大將軍和軍功階層是一體的,兩者之間的利益密不可分,這一點朝廷有清醒的認識。不過朝廷一廂情願地認為把大將軍的問題解決了,軍功階層的問題也就解決了,現在看來這個理解大錯特錯。大將軍是大將軍,軍功階層是軍功階層,兩者之間的利益雖然密不可分,但的的確確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利益群體。大將軍不能代表整個軍功階層,大將軍的個人利益更不能代替軍功階層的整體利益。
長公主和朝廷在這一點上完全理解錯了,接著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製定了錯誤的策略,以致於引爆了一場危機。
錯誤需要人承認,引爆危機的責任需要人承擔,自己是丞相,當然應該承擔這個責任。不過,讓自己感到欣慰的是,自己和朝中部分大臣為這個錯誤付出巨大代價還是值得的。因為太傅楊彪、太尉荀攸和大司農李瑋等大臣馬上意識到了危機爆發的根由,他們以最快的速度修正了朝廷的策略,並拿出了一係列正確的對策。
讓武人入朝,和武人共理朝政,利用武人的力量,重新製衡皇權和相權,並迅速限製長公主的權柄,削減大將軍的權力,確保將來小天子能順利主政,確保中興大業能繼續穩定推進。
自己要離開朝堂了,活在世上的日子也不遠了,在最後的這段歲月裏,無論如何也要為社稷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長公主非常憤怒,她拒絕修改官製,拒絕削減中書監的權力,拒絕實行顧命製。
“傳旨周忠、李瑋兩位大人,請他們回長安去,我不會召見他們。”
蔡邕、筱嵐、劉放、孫資、黃嶽五位大臣都沒動。
長公主氣得麵孔通紅,淚水情不自禁地滾了下來,“怎麽?你們也想把我囚禁深宮嗎?”
“殿下,請你冷靜一點。”蔡邕勸道。
“我還不夠冷靜嗎?”長公主尖聲叫道,“如果任由他們為所欲為,這大漢的社稷就要毀在他們手上。我不會答應他們,絕不會。你們都退下去,此事就這麽定了,無需再議。”
蔡邕沒有走,長公主也沒有趕他走。等到筱嵐他們都離開後,長公主走到蔡邕身邊,象孩子一樣貼在蔡邕的背上,摟著蔡邕的脖子,無聲哭泣。
“父皇好狠心,他把我趕出了洛陽,他把一個奄奄一息的社稷交給了我,我該怎麽辦?”
“殿下,你還記得先帝的遺詔嗎?”蔡邕低聲說道,“承擔挽救社稷之責的不僅僅是你,還有大將軍。”
“大將軍……大將軍比父皇還狠心,我好恨他……”長公主的聲音顫抖起來,“我叫他暫緩打洛陽,他就把陛下帶到了洛陽,威脅我。我削他兵權,他就一走了之,故意逼著他的部下發動兵變。現在他還要殺我,他竟然要殺我……”
蔡邕長歎。“殿下,你想錯了。你看看現在的形勢,大將軍的處境比你還艱難啊。”
天子在渭橋遇刺是事實,張燕帶著天子避難於北軍大營也是事實。但北軍出動了嗎?張燕發動兵變了嗎?沒有。張燕到目前為止還是保護天子的功臣,他沒有任何違律的事實。
張燕的手段非常高明,他做出了發動兵變的態勢,讓我們所有人都感到了兵變爆發的危機,不得不立即做出應對,於是長安事實上形成了兵變之局。但這時長安其實根本沒有兵變,隻不過形勢上處於一觸即發的險境而已。此刻張燕有罪嗎?有證明張燕謀逆的證據嗎?沒有。
相反,何風拿著大將軍的手令火急火燎地跑到了櫟陽,保護殿下,確保殿下的安全,這是應對兵變的上上之策,但這時長安有兵變嗎?沒有。於是,何風這支軍隊的出動就構成了長安兵變,何風成了長安兵變的罪魁禍首。雖然何風軍隊的出動,暫時化解了長安一觸即發的險境,給朝廷迅速做出應對贏取了時間,但他在北軍沒有出動的情況下,在長安事實上沒有爆發兵變的情況下,擅自出兵奔赴櫟陽,這本身就是兵變。
長公主可以承認這道手令的效力,即使長安沒有兵變,你也可以說是一次正常調動。但問題是,此刻形勢變了,此刻北軍有充足的理由出動了,不管你是否承認何風出兵合法,張燕都可以不承認。他都可以出兵,他的兵變變成了平叛,他的功勳更大了。此刻張燕有罪嗎?有證明張燕謀逆的證據嗎?沒有。有罪的是何風,以及給何風手令的大將軍。
何風的軍隊到了櫟陽,朝廷驀然發現形勢不但沒有得到絲毫的改善,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危機。朝廷非常被動,為了阻止張燕以平叛的名義出兵,為了防止社稷遭受敗亡之禍,他們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和張燕坐下來好好談談。
這和當年董卓進京,太傅袁隗不得不和董卓坐下來商談國事一模一樣,隻不過現在太傅換成了楊彪,而威脅社稷的是張燕而已。
張燕為什麽要發動兵變?原因很簡單,大將軍放棄了他們,拍拍屁股走路了,不管他們死活了。他們怎麽辦?軍功階層如何生存?他們要入朝為卿,要參與國政,但這還不能保證他們的生存。
長安第二次兵變,司徒王允對武人采取了排斥和殺戮的方式,這告訴他們一個道理,要想保證生存就要掌握更大的權柄。但問題又來了。長安第三次兵變,李傕、郭汜之亂,又告訴了他們一個道理,如果武人主掌權柄,完全排斥士人,會敗亡得更快。前人失敗的教訓記憶猶新,曆曆在目,那麽今日軍功階層用什麽辦法,才能既保全社稷,又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
辦法也很簡單,以損失天子和長公主的利益為代價,最大程度地滿足武人和士人的利益。
現在的形勢正好可以做到這一點,於是武人和士人坐到了一起,商量如何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要想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有個前提,那就是社稷必須越來越穩定,以便確保長治久安,國力必須迅速恢複,以便確保財賦進來越充足。而要做到這一點的前提是,朝堂要穩定。當他們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討價還價的時候,心裏都有一個巨大的恐懼,那就是雙方沒有信任。
當年洛陽兵變和長安第一次兵變,同樣告訴武人和士人們一個道理,那就是要合作,要互相信任,最起碼在社稷沒有徹底穩定之前要盡可能齊心協力。這個道理來之不易,是用大漢十四年的災難,是用千千萬萬人的生命為代價換來的。
雙方如何取得信任?不可能,雙方不可能取得信任。
洛陽兵變,長安三次兵變,血淋淋的事實,誰敢信任對方?這時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互相製衡,以互相間的權力平衡來代替信任,於是天子、長公主和大將軍就進入了製衡之局。
製衡之局的關鍵是官製,但今日朝廷的官製是個畸形官製,大將軍手中的兵權被獨立出來了。因此要想實現製衡,首要之務是修改官製,而要修改官製,首要之務是削減大將軍的兵權。
大將軍手中的兵權太難動了。今天長安爆發的危機,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再次爆發。他們和我們一樣,在如何削減大將軍兵權這個問題上,陷入了困境。
我們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不代表武人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兵權本來就是和武人聯係在一起,隻要軍功階層出麵,削減大將軍的兵權隨即不再是難題。
張燕製造了一場兵變的態勢,逼得何風帶著軍隊趕到了櫟陽。這件事引出了一連串問題。
大將軍明裏放棄兵權,掉頭走人,暗中卻留下調兵密令,說明大將軍已經預料到軍功階層要發動兵變。他掉頭走人是逼迫軍功階層為他守住兵權。留下密令是控製局勢,等自己回來挽救局勢。也就是說,上至天子、長公主,下至朝堂各方勢力,都可能會成為大將軍保住兵權的犧牲品,軍功階層也不例外。
張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犧牲品,但從黃巾係目前在軍中的實力來看,黃巾係將領極有可能成為大將軍血洗的對象。於是他斷然決定,和大將軍決裂,幫助朝廷削減大將軍的兵權,從而確保黃巾係將領的利益。
太傅楊彪、太尉荀攸、大司農李瑋等人當然求之不得。雙方一拍即合,於是這份官製修改方案就出來了。兵權由天子、大司馬、太尉和大將軍各領一部,大將軍率軍征伐,僅擁有戰場指揮權。
武人的分裂,軍功階層的分裂,終於讓朝廷削減大將軍兵權的心願變成了事實。
大將軍回來後,會不會答應?不答應,武人和士人就會聯手對付他,朝廷就會一致認定他是長安兵變的策劃者。大將軍難道要和整個朝廷為敵嗎?不會,他不會和朝廷為敵,更不會把何風和一萬將士置於死地。還有更厲害的,現在天子在北軍大營,長公主在櫟陽,這兩地都有大量的黃巾係將領,隻要張燕一聲令下,大家魚死網破,全完了。大將軍隻能答應,雖然他在軍中具有絕對的權威,但張燕過去畢竟是黃巾軍大帥,他手下的忠誠之士非常多,大將軍沒有把握控製全局。
如果讓大將軍在這種形勢下交出大部分兵權,可能會激怒大將軍,大將軍憤怒了,後果大家都清楚。為了確保社稷的安全,為了確保大將軍的利益不受損失,為了能夠讓他非常愉快地交出大部分兵權,朝廷隻有損害天子和長公主的利益。
但天子和長公主如果完全失去了權柄,其後果更嚴重。洛陽兵變,長安三次兵變,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皇權淪喪。這些年,長公主、大將軍和朝廷都在想方設法重建皇權的威儀,如果此次皇權遭到了嚴重削弱,不但長公主不會答應,恐怕大將軍回來後馬上就要揮起屠刀。
於是,顧命之製出現了。在天子年幼時,由顧命大臣輔弼天子,自周就開始了。但顧命製實行一千多年來,其弊端很可怕,那就是顧命大臣篡逆,幹脆推翻小皇帝取而代之。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出現,後宮輔政開始取代顧命製,由此引出了外戚之禍和宦官之禍。本朝自高祖皇帝後,也是後宮輔政。孝武皇帝年輕時,飽受竇太後的掣肘,對此深惡痛絕,於是死前誅殺後宮,托孤於四大臣,但此後不再。光武皇帝中興後,吸取了外戚王莽禍國的教訓,嚴禁後宮外戚幹政,但因為皇統屢出問題,這道律令隨即被丟到了一邊。
現在,朝廷再次提出顧命製,是有長遠考慮的。
六年後,小天子就要主政了,為了防止長公主持續把持權柄,需要未雨綢繆逐步削減長公主的權柄,而最好的辦法無疑就是後宮製和顧命製並用,由長公主和顧命大臣一起輔弼天子,順利完成權力的移交。
這個辦法,顯然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除了長公主,而長公主的顧慮是什麽,就是皇權和相權的嚴重失衡,就是顧命大臣的人選。
當今朝堂上,大將軍權勢最大,即使把他的兵權削減了,也無損於他的強悍實力。軍功階層過去都是大將軍的屬下,現在的分裂,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大將軍故意造成的,為的是讓他們離開自己的羽翼獨立生存。軍功階層強大了,對大將軍有益無害,這是顯而易見的。這種強悍的人物成為顧命大臣,而且是在皇權和相權嚴重失衡的情況下,誰都會寢食不安,睡覺都不敢閉眼睛。
朝廷為了打消長公主的顧慮,一口氣設了六位顧命大臣,這滿足了朝堂各方利益的要求,同時也極大地削弱和製約了大將軍的權力。
那麽,大將軍會不會很愉快地接受這個方案?答案是肯定的。
從此次危機的結果來看,長公主損失慘重,不過對六年後小天子主政有一定的幫助。大將軍損失了部分兵權,過去他就兼領尚書事處理國事,顧命大臣這個身份對他在國策上的影響並沒有什麽助益。
外朝拿回了所有的相權,外朝有六位顧命大臣輔弼天子,參予國政的決策。拿到了一部分皇權,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但是,如果軍功階層大量湧進朝堂後,你再仔細研究一下外朝大臣的構成,不難發現北疆人控製了外朝,北疆的士人和武人在這場危機中得到了最大的利益。換一句話說,大將軍的權勢不是削弱了,而是劇烈膨脹了。
所以,大將軍將會非常輸快地接受這個方案。
“大將軍既然愉快地接受這個方案,權勢極度膨脹,他的處境還艱難嗎?”長公主坐在蔡邕身邊,苦笑道,“大將軍吸取了當年董卓敗亡的教訓,把武人推上了朝堂,現在北疆人完全控製了朝政,避免了重蹈董卓敗亡的覆轍,他還有什麽艱難的?”
“殿下,大將軍雖然愉快地接受了這個方案,但他內心的惶恐,恐怕比當年的董卓更加不堪。”蔡邕歎道,“你想想,六年後,他的權勢該有多大?他如何把軍隊交給天子?如何把手裏的權力交給天子?雖然大將軍正在竭盡全力扶持天子,但六年後,天子不過十三歲,他能有多大的威信?能有多大的功勳?天子敢收下大將軍的權力和軍隊嗎?大將軍又敢把權力和軍隊交給天子嗎?”
“你再想想,朝堂上最尋常的事是什麽?權勢之爭。北疆人把持了朝政,北疆人高居公卿之位,他們還能齊心協力嗎?北疆的士人和武人已經分裂,此次北疆武人的分裂也已成了事實,這麽多勢力同時衝進朝堂,怎能不天翻地覆?誰能鎮製他們?隻有大將軍。但平叛大戰迫在眉睫,征伐之事將接踵而至,大將軍哪有時間待在朝堂上穩定朝局?朝堂上亂了,而大將軍再也無力舉起戰刀了,因為朝堂上幾乎所有的勢力都是北疆人,都是追隨他征戰天下的兄弟,他還能象過去一樣肆意殺戮嗎?他做不到,但他又不能讓這些人自相殘殺,他該怎麽辦?任由中興大業就此敗亡?”
長公主霍然驚醒,恐懼霎時掠過了她的全身。
“如果他沒有離開長安,此次長安兵變沒有發生,六年後的危機或許還有解決之道。但我們逼得太厲害了,他一氣之下甩手走了,以致於造成了今天的死局,將來的災難,臣有責任啊,難辭其咎。”
蔡邕憂心忡忡,仰天長歎,“當年,太傅袁隗大人策略錯誤,結果導致天下大亂;三年後,司徒王允大人犯了同樣的錯誤,結果徹底葬送了社稷,把社稷推進了傾覆的深淵;十一年後,我竟然再次犯了和他們同樣的錯誤,結果讓中興大業陷入了深重的危機。”
“我走之後,朝堂上聲望最大的就是太傅楊彪了,他應該是最佳的丞相人選。雖然楊彪是頭老狐狸,最善明哲保身,但他和我們一樣,對武人懷有很深的戒心,對軍功階層把持朝政更是不滿,如果讓他出任丞相一職,恐怕六年後,洛陽、長安之禍將再次重演。而那時大將軍威力巨大,非董卓、李傕之流可以相提並論,一旦局勢不可挽救,則社稷將毀於旦夕之間。所以,這個丞相不能讓別人做,隻能讓李瑋大人來做。”
“李瑋大人才智超絕,又是北疆人,而且他是最早追隨大將軍征戰天下的士人,其功勳極為顯赫,深得大將軍的信任,是最合適的丞相人選。如果六年後,他不能化解這場危機,那麽……”蔡邕沒有說下去,神情沮喪,連連搖頭。
“老大人,那現在可有對策?”長公主垂著頭,小聲問道,“大將軍還能信任我嗎?”
“大將軍走了,他預料到了這場危機,為此他特意讓何風保護你,難道這還不夠嗎?他一直信任你,但你……”
“他既然知道會發生這場危機,為什麽還要走?”長公主抬頭望著蔡邕,臉顯怒色,“他是故意的,故意把你逼出朝堂,故意讓大臣們自相殘殺,故意造成這種危局……現在好了,他滿意了。我倒要看看,他回來如何收拾殘局?”
“殿下……”蔡邕有心想勸,但這種事,他實在不宜多說,越說長公主和大將軍之間的誤會越深。“殿下,李瑋大人出任丞相,雖然可以暫保朝堂上的穩定,但由於這份官製中的皇權和相權嚴重失衡,皇權威儀受到重挫,將來李瑋大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解決問題。所以要想解決六年後的危機,要想保證小天子順利主政,首先這份官製就要重新修訂。”
“我不會答應的,等大將軍回來,我看他怎麽收場?他有本事,就把我殺掉算了。”話還沒有說完,長公主眼裏的淚水已經滾了下來。
蔡邕愣了半天,“殿下,目前形勢危急,穩定是重中之重,無論如何都要先答應修改官製,等大將軍回來後,再從長計議,設法重修官製。顧命大臣雖然有輔弼天子之責,但並不能完全代替內朝決策,殿下隻要得到大將軍相助,重新控製中書監,一樣能牢牢製衡相權。這事關係到社稷興亡,殿下千萬不能逞強一時意氣,壞了大事。”
長公主垂淚不語。
蔡邕又勸了一會兒。在他看來,長公主如果信任大將軍,兩人齊心協力,不但可以聯手捍衛皇權,穩定朝堂,還能有助於解決六年後的危機。六年後,小天子主政,長公主要交出所有的權柄,大將軍也要交出很大一部分權力,這時兩人之間的互相信任極其重要,直接關係到漢祚的興衰。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那個時候,還可能有信任嗎?
“將來怎麽辦?將來怎麽辦?”長公主傷心欲絕。
蔡邕長籲短歎,彷徨無計。
八月初八日上午,長公主召見周忠和李瑋,聽取了他們對官製修改的解釋和說明。長公主說,官製修改事關重大,我要仔細考慮後再做出決定。至於彈劾丞相和禦史大夫的奏章,先放著,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說。一次彈劾兩位上公大臣,在朝中也算是天大的事了,不能不慎重。
周忠和李瑋兩手空空地回去了。
八月初九日淩晨,太傅楊彪、大司馬徐榮再度召集公卿大臣議事。
長公主的拒絕在眾人意料之中。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太尉荀攸建議,即刻審結謀刺天子案,把呂布抓起來,以便讓何風迅速率軍進入黎陽城,和南軍之間產生衝突,繼而形成威脅。
八月初九,大司馬徐榮和代領禦史台的老大臣司馬防親自坐鎮廷尉府,廷尉卿鮮於輔、廷尉丞陳好、治書禦史郗慮、司隸校尉王澤、京兆尹餘鵬等大臣聯合審案。
當天下午,前太尉張溫的夫人趕到廷尉府,要求拜見大司馬徐榮。張溫的夫人是蔡瑁的姑姑,她是來求情的,希望徐榮能看在張溫的麵子上,網開一麵,留蔡瑁一條性命。徐榮滿口答應,命人把蔡瑁押回館驛,把另外一位特使韓嵩抓來了。蔡瑁嘴硬,至今不肯招供,換一個穎川韓家的人,正好可以勸降,也好拿到口供,盡快結案。
八月十一,上午,大司馬徐榮、光祿勳張燕、廷尉卿鮮於輔、大司農李瑋帶著奏章趕到櫟陽。
謀刺天子案已經水落石出。
襄陽特使徐庶、王朗、華歆等人奉命策劃謀刺天子。孔融、張邈、陳宮、張超、臧洪、禰衡、陳登等人因為不滿大將軍擅權禍國,試圖刺殺大將軍李弘。去年陷害辛評、荀諶等人正是為了轉移目標,打算趁亂行刺,不料張超貪贓枉法一事泄漏,致使行刺時間一再推遲。他們擔心郗慮獲知秘密,派人刺殺,但因為部署失當,臧洪被抓。他們惶惶不可終日,打算叛逃襄陽,於是和襄陽人取得了聯係。雙方一拍即合,隨即籌劃謀刺天子。
目前主要涉案叛逆都已被抓。孔融等十七位大臣供認不諱,罪證確鑿。經過朝廷諸府聯合商議,奏請天子和長公主下旨,即刻予以誅殺。
禦史台上奏彈劾蔡邕、劉和、呂布等七位大臣,認為他們對天子遇刺有不可擔卸的責任,有失察、包庇、縱容、泄漏國政機密等諸多罪責,應該立即罷職,羈押於廷尉府審訊。
長公主急於穩定局勢,當即下旨,接受朝廷奏議,七日後,誅殺孔融等十七位叛逆,九族皆滅。
罷免丞相蔡邕、禦史大夫劉和等六位大臣,即刻羈押於廷尉府。
辛評、荀諶、審榮等人無罪釋放,官複原職,並給予一定的賞賜以示安慰。
所有襄陽特使全部關進廷尉府,嚴加審訊,務必徹查藏匿在朝中的叛逆,以免天子和朝中大臣再遇不測。
長公主認為衛尉呂布忠誠可靠,駁回彈劾。
對官製修改一事,拒絕做出回應。
左衛將軍、執金吾趙雲回避。由右將軍楊鳳暫時代領執金吾,督領北軍。
八月十二,長安。
朝中大臣們有些著急了,代丞相周忠、太尉荀攸、光祿勳張燕等大臣要求廷尉府立即羅列罪名,誅殺呂布。太傅楊彪、大司馬徐榮、廷尉卿鮮於輔和大司農李瑋堅決反對。
要動呂布,首先就要調整軍中將領,張遼現在不領兵了,但魏續、宋憲、李封等人都是統軍大將,先不把這些人解決了,呂布就不能動,否則極有可能引發叛亂,局勢將一發不可收拾。另外,呂布的夫人小月是老大臣張喜的侄女,張喜家是關洛大族,和關西楊家、關中馬家、河東衛家都是姻親,殺呂布影響太大。
大臣們爭執不下,這時司馬防出了個主意。南軍四營主將除了張隼是盧植的弟子外,其它郭勳、楊意、劉遇都是張燕的人。讓張燕利用私人關係密告郭勳、楊意等人,讓他們在城內先鬧起來。呂布無力彈壓,治軍不嚴,威脅到皇宮安全,長公主想保他也保不住了。
八月十三,太尉荀攸、代禦史大夫司馬防、光祿勳張燕、大司農李瑋急赴櫟陽,再度和長公主商量官製修改一事,並上奏彈劾呂布,要求即刻調換南軍統帥。
長公主斷然拒絕。
呂布和天子謀刺案有牽連,遭到大臣連番彈劾的事迅速傳遍了南軍各營,將士們當即鬧了起來。
呂布如果參予了謀刺天子,他的手下肯定要受到牽連,首當其衝的就是南軍各營大將,到時腦袋搬家了都無處訴冤。郭勳、楊意、劉遇、張隼聯名上奏,要求呂布主動請辭,免得害死了無辜兄弟。長公主好言安慰,但此刻軍心已亂,城內形勢極度緊張。
呂布迫不得已,上奏請辭衛尉一職,但要求以左衛將軍的身份,繼續留在長公主身邊保護她的安全。
長公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現在處境非常危險,朝中大臣正在步步進逼,虎賁、羽林又不值得信任,南軍將士已經亂了,而何風的軍隊滯留在城外根本進不來,她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呂布了。
長公主急召光祿勳張燕、右中郎將田豫,命令他們從皇宮內撤出虎賁羽林,皇宮的戍衛之責交給呂布、何風,否則她下旨急調龐德、衛峻的鐵騎進京護駕。
張燕、田豫拒絕接旨。這聖旨一接,自己地腦袋也就岌岌可危了。
虎賁羽林競然置長公主的安危於不顧,棄守皇宮,將來就是死罪啊。自己寧願背上抗旨的罪名,也不能讓虎賁羽林離開皇宮半步。
司馬防急忙出麵調停。何風的軍隊還是不要進城,這有違律法,尤其是在現今這個敏感時期,更不能進城。虎賁羽林也不能離開皇宮,這也違背律法,張燕和田豫兩位大人根本承擔不起這樣的罪責。至於呂布大人,殿下可以留在身邊。在這個特殊時期,呂布大人和他的親衛悍卒可以留在宮內,但隻能戍守殿下的金華殿,其它地方不許去。
長公主氣得恨不得拔劍殺人。何風的軍隊不給進,呂布的軍隊隻能守在金華殿,那自己豈不同於自囚於金華殿?
長公主忍氣吞聲,答應了。
八月十五,太傅楊彪、大司馬徐榮、太常郭策等朝中十幾位大臣聯袂趕到櫟陽,勸諫長公主修改官製。
長公主要求天子返駕,然後再談修改官製的事。
八月十六,小天子接到了長公主的書信。此刻他正在右將軍楊鳳、中壘將軍於毒等人的指導下,演練攻防戰術,“戰場”上一萬多將士正在他的指揮下奮勇“作戰”。小天子“戰”興正濃,根本不想回去,他眉頭一皺,寫了封回書,姑姑,朕這幾天上吐下瀉,發熱不止,行走不便,過幾天再說。為了讓自己的謊話逼真一點,他故意把字寫得歪歪扭扭的,但他覺得還不夠逼真,又在絹布上滴了很多水珠,充做眼淚,表示自己很痛苦。
趙鬆看他鬼鬼祟祟的,很不放心,陛下,你剛才寫了什麽?給臣看看?小天子哈哈一笑,沒什麽,沒什麽,秀兒說她要來,她一來,朕豈不慘了?所以,朕寫了回書,說朕生病了,叫她過幾天再來。
八月十六晚上,這份書信送到了長公主手上。
長公主大吃一驚,勃然大怒,把太傅、大司馬等公卿大臣們一頓臭罵,“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拿陛下威脅我?立即把他接回櫟陽,否則我殺了你們。”
大臣們嚇壞了,急忙書告楊鳳,立即把天子送回來。
八月十九日上午,楊鳳督請天子返駕。小天子生氣了,這大漢的天子是朕,不是朕的姑姑,你到底聽誰的?朕難道在北軍大營學習兵法,演練戰陣也不行?你要是敢把朕送回去,等到朕主政了,朕就把你的腦袋砍了。
楊鳳頭暈了。他想了想,給天子出了個主意。陛下,你要是不回去,估計殿下會親自來,所以你最好現在把秀兒接來,這樣殿下生氣的時候,你和臣都好有個擋箭牌啊。
高,好計。小天子大喜,連聲答應。楊鳳以最快的速度把秀兒接來了。秀兒對小天子嗤之以鼻,打仗,就要衝鋒陷陣,你站在這裏揮個小旗,一輩子也就是個令旗兵,有啥出息。小天子氣壞了,好,咱們比騎戰。秀兒揮揮馬鞭,調侃道,打騎戰就要出營比試,你敢嗎?
小天子肺都氣炸了,一頓狂吼,帶著一隊羽林騎率先衝出了大營。
楊鳳要哭了。這下麻煩大了,不死也要脫層皮。我什麽主意不好出,為什麽偏偏出這麽個餿主意,把這個小祖宗請來啊?我完了……
八月二十,長公主再次接到小天子的書信。朕給秀兒打敗了,活捉了,臉丟大了,我一定要贏她一次,求你再給我幾天時間,求你了。
長公主投降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同意修改官製,大概永遠見不到小天子了。
八月二十一,長公主下旨,同意修改官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