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豪雄篇 第十一章 長河落日第二十節
李瑋打開車門四下看看,吩咐車隊繼續前進。
“長公主的問題,要放到六年後去看。”李瑋示意筱嵐坐到自己的對麵,臉上的興奮之情已經蕩然無存,轉而代之以滿臉的憂鬱和不安。
“在天子沒有主政之前,由長公主主政,這是孝獻皇帝駕崩後,朝廷的一致決定,不會更改,其原因就是為了防止大將軍獨攬權柄重演董卓亂國之禍,而大將軍也極力讚同。大將軍和我們的看法一樣,任何人都會隨著形勢的變化,時間的流逝和權勢的增長發生變化,誰都不敢保證自己在幾十年的歲月裏始終如一,所以保持朝堂上的權力平衡一直是我們共同的追求目標。當年的晉陽危機,今天的長安危機,無不是因為朝堂上的權力失去了平衡而導致。每當危機解決了,朝堂上的權力平衡了,朝廷就能維持一段時間的穩定
。如此周而複始,雖然紛爭不止,流血不止,但至今為止,朝廷還沒有出現後宮、外戚和權臣亂國之禍,這也是中興大業能穩步走到今天的重要原因。”
“所以,長公主也罷,大將軍也罷,外朝大臣們也罷,都把製造朝堂危機當作了維持權力平衡的唯一工具。”
“為什麽會這樣?難道維持朝堂上的權力平衡,非要冒著傾覆社稷的危險製造一場又一場的危機嗎?不是,用製造危機的方法維持權力平衡隻是一種非常手段,一種迫不得已的手段,正確的辦法應該是用《大漢律》來維持。大漢的天子,大漢的臣子,大漢的後宮,大漢的外戚,甚至大漢後宮裏的宦官,隻要遵從於《大漢律》,則國泰民安,國富民強。然而,縱觀曆朝曆代,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沒有人視律法為最高權威。從皇帝到奴隸,隻要抓到一絲一毫的機會,他們就肆意踐踏律法。結果王國有興衰,朝代有更替,除了不變的江山,其它的時時刻刻都在變。”
“今天的《大漢律》已經失去了它應有的威嚴,其原因非常多,但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皇權的衰落。要想中興大漢,首要之務是重振皇權,皇權威儀四海,則《大漢律》就能恢複它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從目前的天下形勢來看,重振皇權的難度非常大。”
“如何才能重振皇權?朝堂上的爭論非常大。有大臣認為重振皇權的首要之務是皇統的選擇。如果皇統出了問題,大漢即使中興了,國力強悍了,威震宇內了,也不過曇花一現。有大臣認為重振皇權的首要之務是重振律法至高無上的權威。有大臣認為,重振皇權的首要之務是社稷的穩定,是國力的重建,而其基礎就是強悍的無堅不摧的武力。”
“今天的朝廷沒有一個強勢的皇統,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核心,因此導致朝中各方在中興大業策略上的分歧越來越嚴重。隨著中興大業的不斷推進,這種分歧將越來越大,矛盾也將越來越激烈。”
“這就是長安危機的根源。朝堂上頻繁的危機雖然維持了權力的平衡,但也嚴重影響和阻礙了中興大業的推進,這種局麵如果不能迅速得到改善,社稷終究有一天會在愈演愈烈的危機中崩潰。”
“僥幸的是,我們距離解決這個危機根源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按周製,男子二十行冠禮,但天子為了早日執掌國政,一般都提前行冠禮。周文王十二歲而冠,成王十五歲而冠。本朝自孝和皇帝以來,除了未及冠年就夭折者之外,都在十三歲或十六歲舉行冠禮。孝靈皇帝是十六歲加元服(元服即冠禮),孝獻皇帝是十三歲加冠禮,當今天子如果也是十三歲行冠禮,那麽還剩下六年時間。”
“這六年時間對於朝堂各方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確保小天子主政,把危及小天子主政的所有可能存在的障礙徹底鏟除。”
“在丞相大人和朝中部分大臣看來,將來小天子主政的最大障礙是長公主、大將軍和北疆武人,所以他們要設法削減和限製長公主的權柄,要盡快奪取大將軍手中的兵權,要竭盡全力阻止武人入朝幹政。”
“在長公主看來,將來小天子主政的最大障礙是外朝對皇權的製約,是大將軍和北疆武人對社稷安全的威脅,所以她要設法鞏固皇權,最大程度地奪取相權,不惜一切代價削減大將軍的兵權
。”
“在大將軍看來,長公主持久把持權柄,外朝大臣在中興策略上和北疆人的目標背道而馳,等等,這些都是小天子主政的阻礙,所以他要盡快製約長公主手中的權柄,把所有危害到中興策略的外朝勢力統統趕出朝堂,以便給小天子主政鋪平道路。”
“我算是北疆人……”李瑋指指自己,又指指筱嵐,“你也是,我們追隨大將軍十幾年,最早的中興策略就是由我們製定和實施的,所以我們和大將軍,和北疆武人在中興策略上是一致的。大將軍一直希望我們北疆人控製朝政,控製內外兩朝,但由於年年征戰,大將軍並沒有完成這個設想。”
“現在,距離小天子主政隻有六年時間了,如果再不讓北疆人完全控製朝政,危機會越來越大。正好,長公主、丞相大人和朝中一幫大臣們也有同樣的想法。大將軍被激怒了,忍無可忍了,於是策劃和發動了此次長安危機。”
“從目前形勢的發展來看,我們的目標正在一步步實現,但問題是,六年時間,我們能完成所有的目標嗎?”
“在未來六年裏,中興策略要不斷調整,要始終保證它的正確性。同時,《大漢律》要重建威嚴,國力要迅速恢複,新政要更加深入地推進。另外,大將軍還要鍛造一個強勢皇帝,他將帶著小天子四處征戰,在小天子的心裏牢牢鑄下以武立國,以武治國的堅固理念。”
“但是,這一切難題都不算什麽,對於整個朝廷來說,對於中興大業來說,對於整個社稷來說,最大的難題還是無法解除可能危及小天子主政的兩個最難以逾越的障礙,也就是長公主和大將軍。”
“此次危機解除後,朝政雖然由北疆人控製,但北疆人已經分裂,朝堂上會形成新的爭鬥,而且爭鬥的勢力更多,爭鬥的手段更加慘烈。”李瑋歎了一口氣,“大將軍應該有所預料,但他沒有辦法,為了確保中興策略符合北疆人的利益,他隻能求同存異,保大棄小,走一步算一步了。”
“北疆士人中,我算是一係,以崔琰為首的冀州門閥世族算是一係,以晉陽王家為首的北疆門閥世族算是一係,田疇、傅幹算是一係,如果加上關洛士人和穎汝士人,未來朝堂上的權勢鬥爭遠比現在要激烈。”
“北疆武人也已經分裂,以張燕、楊鳳為首的黃巾係,以徐榮、麴義、賈詡為首的西疆係,以鮮於輔、玉石為首的北疆係,以顏良、趙雲為首的冀州係,如果大將軍為了製衡軍中勢力,把呂布將軍保下來,那麽還要算上呂布一係。這麽多勢力同時湧進朝堂,並占據重要位置參與國政,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目前不得而知。”
“北疆武人早在孝獻皇帝到了晉陽重建朝廷後,已經逐步進入朝堂,但此後他們進入朝堂的阻力非常大。此次大將軍利用長安兵變的機會,讓北疆武人們之間的矛盾全部爆發,武人們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裂。北疆武人的分裂,讓朝廷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對他們的抵製和恐懼。大將軍為武人們成功打開了武人進入朝堂的大門。”
“武人的分裂對軍隊的影響很大,但大將軍把他們全部推進了朝堂,以最快的速度消除了因為武人分裂而給軍隊帶來的巨大影響。將軍們入朝了,軍中各勢力之間的爭鬥隨即減少,軍中更多的校尉、中郎將們得到了立功和升遷的機會,軍隊的凝聚力和戰鬥力將迅速得到提高,而大將軍也乘機牢牢控製了軍隊
。隻要軍隊在手,他還怕朝廷奪走他的兵權嗎?”
“這些年,隨著軍隊的增多,將軍們的增多,軍中勢力之間的明爭暗鬥也越來越激烈,大將軍對軍隊的控製力越來越弱。這也是大將軍自冀州大戰後,三年不願回朝的最重要原因。他必須牢牢控製軍隊,軍隊一亂,什麽都完了。他不是不願回朝,他是不敢回朝啊。”
“現在你再回頭想想,是不是能理解大將軍為什麽要策劃和發動長安危機了?”李瑋衝著筱嵐笑道,“我說這場危機是大將軍背後指使的,你剛才或許還有幾分懷疑,現在你還懷疑嗎?”
“此次長安危機,大將軍打開了武人入朝的大門,給他們的將來鋪平了道路。武人入朝了,將軍們對社稷的威脅也就減少了,同時軍隊內部的鬥爭也減少了,而大將軍也能更加牢固地控製軍隊了。軍隊內部團結了,穩定了,戰鬥力也就提高了,勝仗也就越打越多,而新一代的武人也將大量湧現,他們在不久的將來也會進入朝堂。這樣一來,大將軍對軍隊的控製力會越來越牢固,對朝政的控製力也會越來越牢固,其權勢會越來越大,對社稷的威懾力也會越來越強悍,越來越具有傾覆性。”
“在這種情況下,長公主和朝廷還敢奪取大將軍的兵權嗎?就算長公主和朝廷拿回了大將軍的兵權,那又有什麽意義?隻要大將軍不死,他就是兵權。如果大將軍象董卓一樣被刺殺了,社稷也就完了。那時朝堂上的武人為了自身的利益會奮起還擊,而軍中那些由大將軍親手培養出來的新一代武人,他們會把社稷撕成碎片。”
“這些年,大將軍對長公主和朝廷的進逼,一退再退,但你看到他的權勢和實力有什麽損失嗎?沒有,相反,所有試圖對付他的人都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因為大將軍就象一尊戰神,無人可以擊敗。”
“大將軍把朝堂當作戰場,每打一仗,都要達到數個目的,他絕不會為了一個目的而去發動一場戰爭。這次也是一樣。你看,丞相大人倒了,青兗士人倒了,長公主的權柄削弱了,北疆武人分裂後入朝了,招撫襄陽失敗了。北疆人控製了朝政,軍隊牢牢控製在手,中興策略也將按著北疆人的意願推進。等到這場危機平靜下來,估計再也有沒人願意和他正麵對抗了。”
“大將軍達到了他的目的,他變得更加強悍。但問題是,六年後,當天子主政的時候,他逼迫長公主還政於小天子的時候,他該怎麽辦?”
“大將軍顯然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他帶著小天子征戰天下,不遺餘力地給小天子培養實力。但六年後,大將軍從軍時間達到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戎馬歲月,二十五年的沙場征戰,二十五年的功勳,將軍在人們的心中象神一樣存在。其威信之大,豈是小天子所能代替?試想軍中有多少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將士?試想大漠上有多少願意為他粉身碎骨的勇士?”
“如果大將軍繼續留在朝堂,那他就是權臣,對社稷,對小天子,對他自己都沒有好處。這不僅僅是功高震主的事,而是因為整個社稷都感受到了他的威脅,沒有人願意讓他繼續留在朝堂上。但更嚴重的問題是,他走得掉嗎?誰敢讓他離開朝堂?誰放心他離開朝堂?”
“他不走,長公主就不會還政於天子。雖然天子十三歲了,主政了,但按本朝傳統,在天子沒有完成學業(《禮記內則》中規定了不同的年齡段有不同的學習內容,成人後有更高層次的學習,即使是天子也要遵從此禮),也就是沒到二十歲之前,長公主都可以繼續主政輔佐天子
。如此一來,衝突就爆發了。”
“六年後的這場危機非常可怕,沒有人可以置身於外,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之禍。”
筱嵐無力地靠在了車座上,心灰意冷,一時間恨不得就此撒手西去。
她和李瑋雖然都是本朝重臣,但夫婦兩人很少在家中議論朝政。依律法,京中大臣如無正當理由不許私自聚會。筱嵐身份特殊,和李瑋兩人不受此律限製,但為了身家性命,兩人還是對各自的公務守口如瓶。筱嵐對朝政有自己的理解,但今天聽到李瑋一番話,她才驀然發現自己和長公主一樣,因為對李弘的崇拜而蒙蔽了心智,竟然還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李弘。
“大將軍信任你,這麽急著把你推上丞相的位置,是不是希望你幫他尋找一條生路?”
“這不是幫他尋找一條生路,而是幫助社稷,幫助小天子,幫助我們自己尋找一條生路。這是自救。如果我不能挽救六年後的危機,我們都將在那一刻灰飛煙滅。”
“你有辦法?”筱嵐驚喜地問道。
“沒有。”李瑋沮喪地搖搖頭,“我現在腦子一團糊,但我感覺肯定有絕處逢生的機會。”
“你說說,也許我能幫你想想?”筱嵐急切地說道。
“目前能預料到的事隻有兩件。一是小天子十三歲行冠禮後,他可以為自己娶一位皇後,這位皇後不能是別人,隻能是大將軍的女兒,雯兒和秀兒都可以,甚至兩個都可以進宮。這樣一來,大將軍就成了外戚。按照大漢律法,外戚不能出任朝中顯職。但問題是大將軍願意嗎?大將軍放棄兵權,需要幾個條件,首先長公主必須徹底交出權柄;其次,他要有合適的理由放棄權柄,讓長公主、天子和朝中大臣都放心;第三,他必須可以切實保障自己的安全。大將軍做了外戚,女兒做了皇後,並不代表他和自己的女兒,和自己的部下們就安全了,沒人相信這種婚姻可以保證自己的安全。”
“不過,大將軍成為外戚,是他交出兵權,退出朝堂的基礎,是解決六年後那場危機的先決條件。因此不管他是否願意,我們都要逼著他把女兒嫁給天子。”
筱嵐深有同感地連連點頭,“那能預料到的第二件事是什麽?”
“長公主的歸宿。”李瑋壓低聲音說道。筱嵐嚇了一跳。這件事是長公主的禁忌,當年晉陽危機就是因為孝獻皇帝想把長公主嫁出去,結果滿朝文武幾乎被一網打盡,遠比這次長安危機更可怕。
“如果長公主得償心願,那麽很多問題就能迎刃而解。而我們也能從中找到化解危機的辦法,或許……”
筱嵐心有餘悸地連連搖手,“你想得太簡單了,你知道辦成這事難度有多大嗎?一個願嫁,一個願娶就行了?天子怎麽想?大臣們怎麽想?六年後的天下局勢又如何?朝堂局勢又如何?等等,等等,太複雜,太複雜,想都不敢想的事,你不要再提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此事不但無助於解決六年後的危機,反而有可能讓那場危機變得更加血腥,甚至直接摧毀社稷。”
李瑋還想再說,筱嵐臉色一沉,怒聲說道:“不要再說了,就算我們身死族滅,也不能挑起這場可怕的災難。”
“那你讓我現在怎麽解決問題?”李瑋兩眼一瞪,厲聲說道,“我剛才說了那麽多,你還沒有聽懂嗎?這場危機和六年後的那場危機是緊密相聯的。如果長公主不能象過去一樣全身心地信任大將軍,如果他們兩人還不能攜手合作,以強悍的實力威懾外朝,我憑什麽保證武人們可以順利進入朝堂,保證他們在朝堂上牢牢站住腳?武人站住了腳,朝堂上的鬥爭就會驟然激烈,那我又憑什麽保證朝堂可以連續穩定六年?如果朝堂不能連續穩定六年,國力不能持續恢複,六年後,我拿什麽去支撐因為那場危機而導致的一係列災禍?”
“這不是我個人的事,也不是我們家族的事,這關係到社稷,關係到千千萬萬的無辜生靈。”李瑋一把抓住筱嵐的手臂,把他拽進自己懷裏,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告訴長公主,隻要她完全信任大將軍,就象當年她到北疆的時候一樣信任大將軍,她肯定就能得到自己的幸福。我拿自己的生命發誓,如果我不能幫助她完成心願,我將萬箭穿心而死。”
筱嵐哭了,她抱住李瑋,傷心地說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承擔這個責任?過兩年,你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脫身,你為什麽一定要往死路上跑啊?”
“沒有大將軍,我早就死在翼城了。沒有大將軍,也沒有今天的大漢。於私,我應該為大將軍而死;於公,我應該為社稷而死。”李瑋輕輕歎了一口氣,“老師的在天之靈正在看著我們,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會鼓勵我一往無前,誓死奮戰。”
八月初七日,淩晨,長安。
大司馬徐榮召集公卿大臣議事。
太傅楊彪抱病而來。光祿勳張燕和執金吾趙雲奉命趕到。
大司農李瑋宣讀了一係列聖旨。
老大臣周忠代領丞相事。老大臣司馬防代領禦史台。同意羈押太仆孔融等涉案大臣。同意調換十四名各地郡國太守、國相。
大司馬徐榮命令廷尉府以最快速度審結謀刺天子案,然後該殺的殺,該放的放,不要拖延時間,力爭把影響控製在最小範圍內。
光祿勳張燕提議大臣們聯名上奏,彈劾丞相蔡邕、禦史大夫劉和等大臣,認為他們在中興策略上犯下了一係列錯誤,並有私通叛逆的嫌疑,對天子在渭橋遇刺負有不可擔卸的責任,建議長公主罷免蔡邕、劉和等大臣的職務。
大司農李瑋建議修改官製,削減中書監的權力,並提出實施顧命之製,以上公大臣輔弼天子處理國事,從而限製長公主的權柄。
大臣們一致同意,並擬寫了奏章。
八月初七日上午,老大臣周忠和大司農李瑋急赴櫟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