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夫人從楚老夫人房中出來,想起來幾天沒有見小初,就拐了一下來看小初。站在垂花門下,聞院子裏嘻笑聲不斷。三夫人先笑了一聲,對自己的丫頭玉蘭道:“看她們熱鬧的。”玉蘭也羨慕道:“少夫人年青,所以她們玩呢。三夫人也不老,怎麽咱們不玩?”

兩邊擺著大如海碗的菊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再有各樣小小菊花,白色的是貢菊,黃色的如星辰。西風滿院吹得花輕動,便宜三夫人先賞了一回。

“哪裏弄來這麽大的菊花?”三夫人愛撫著那清香的花蕊,有些愛不釋手。玉蘭見她象是挪不動步子,自以為知道地告訴三夫人:“是這個數呢,說公子弄了來,自己先不敢賞,送去給老爺,被老爺罵了,說公子不務正業,最喜歡弄花花草草。三夫人您想,”玉蘭小聲地道:“誰不知道咱們的大少夫人,曾是個賣花姑娘。公子呀,是討好少夫人呢。”

楚三夫人先笑罵玉蘭:“你這是哪裏來的賣狗皮膏藥的消息,舊年的吧?你那手指頭一比劃是多少錢,我哪裏看得明白。”玉蘭委屈道:“不是賣狗皮膏藥的消息,是看門的老丁告訴我的。”再把手指頭伸出來些:“三根手指頭,是三百兩銀子。”三夫人的舌頭就此伸出來,好一會兒才收回來,心裏的不舒服又油然出來,板起臉罵玉蘭道:“就你最知道,以後不許說。”

廊下諸人,已經看到三夫人和玉蘭進來。因她們走去賞花,冬染道:“我們去迎,三夫人還怎麽看花?等她看完了我再迎。”小初瞅她:“你不想迎就說不去。”冬染笑眯眯:“看看少夫人您這張嘴說話,象是我偷懶。”

奶媽罵冬染:“欠打!公子要是知道你這樣對少夫人說話,一準打你!”冬染過來在奶媽背上輕捶幾下,再對小初笑:“少夫人不計較,奶媽才是要哄好的。”奶媽反手給冬染一下,罵道:“油嘴!三夫人賞完了花,快迎去。”

冬染扯上春水,順嘴把奶媽的話扔給春水:“說你呢,一起去。”春水下了台階,不用帕子用手背在唇上拭過,再給冬染看:“我就多吃一塊肉餡兒點心,也早擦幹淨了,哪裏有油。”兩個人嘻嘻哈哈來迎三夫人,三夫人重打笑容:“你們這院子裏,天天就樂著。”冬染說話從不讓人,接上話道:“三夫人您有了良哥兒,也是……”下麵及時打住,自己紅了臉。三夫人還是瞅了冬染一眼,好笑道:“沒成親的姑娘,你可知道什麽是樂不樂的?”冬染“嚶嚀”一聲,捂著臉跑開了。

玉蘭和春水笑得前仰後合,玉蘭道:“該,數她嘴最快!”話搶在別人頭裏說,而且一句不讓。奉著三夫人上了廊下,小初早早到台階下接著。要往房中去,三夫人阻止道:“不用,你們在做鞋,我也看看花樣,這裏最好,又能看花。”

小初讓人倒茶來,把自己坐的一個繡凳給了三夫人,丫頭們又搬一個紅木的椅子出來,小初坐下,讓三夫人看廊下最近的一株菊花:“綠色的菊花,真稀見。”玉蘭也嘴快了,其實是想討好一回卻過了頭:“少夫人見的花要比別人多,您沒見過的,我覺得更稀罕。”楚三夫人白眼她:“一邊兒站著去。”玉蘭又委屈起來,退到一旁。

小初倒不放在心上,還是楚三夫人自己接過話來:“綠色的是難得,不過也不難見。”小初無心思地附合道:“我倒是頭一回見,就是太貴了。”玉蘭想接話,打聽一下多少錢,又怕三夫人說她,張張嘴沒說又閉上。

這裏一提“錢”,剛賞過花的楚三夫人心底泛起難過。想想剛才豫哥兒的新項圈,再看這滿院子搖曳多姿的菊花,楚三夫人瞟一瞟給自己斟茶的林小初,一個月子裏出來,比以前更白胖些,神色見雅致,任是誰看到,不會說她以前是個丫頭。

話又說回來,林小初以前,腰杆兒就直著,不是當丫頭的範兒。

勞動人民最光榮,人窮誌並不窮。林小初是這樣告訴過林小意,窮人靠雙手掙錢,臉要昂得高。現在勞動人民變成封建統治階級,林小初當然改不過來,沒有外人的時候,和房中的丫頭,還是打成一片的解放軍下農村的感覺。

“良哥兒好不好?”小初在房中無事,盡日找的就是得體的新感覺。今天問出來,也問得毫無火氣,心底裏想自己兒子,並無表露。三夫人胡亂答應了,小初真是不會問話。她甩手掌櫃,來問勞碌人。

勞碌人三夫人不想過多說孩子,又一時舍不得離開這秋風起清菊香。隨手拿起小初做的小鞋麵子,品題起來:“你針線比前要好,”小初汗顏,針線活兒這一項,要天天做才成。她東一把西一把地做幾針就丟下,所以不好。

“奶媽什麽都會,我拜她為師呢。”小初說過,奶媽謹慎地笑著:“少夫人折殺我呢,少夫人坐了月子,所以手生。以後熟快了就什麽都好。”

旁邊隔開十幾步,走廊拐角處是一個火盆,上麵燒著熨鬥。小初不讓別人拿:“我來,我來,”一時拿回來,奶媽又擔心:“小心燙到。”小初在這樣步步貼心的關心下,麵上就成了逞能:“是我說的,打漿子燒熨鬥,我最行。”

玉蘭忍住笑,少夫人又開始說她鄉裏屯裏的話了。以前這些打漿子的活計,肯定沒有少做。

這裏真是主仆樂,少夫人全無架子,丫頭歡笑相伴。奶媽穩重坐著,聽她們嘻笑得不成體統,再約束上一句。

三夫人坐著,覺得也樂。可是不能久坐,就告辭出來。玉蘭也留戀,對三夫人又道:“這裏花都堆滿了,咱們討兩盆回去吧。您和少夫人,不是親戚。”在院子裏誇花好的三夫人黑著臉:“咱們院子裏也有,何必要她的。”

回來三夫人把花忘了,進門先問人:“良哥兒醒沒有醒?”就往房中去。玉蘭對著三老爺院子裏用眼睛掃過,花也不少,菊花也有。隻是那幾株海碗大的花沒有,就覺得滿院菊花全失了精神,又值下午有些蔫蔫,玉蘭看在眼裏,更不如別處多矣。

良哥兒在房中,奶媽子和丫頭都在收拾著。三夫人問一問,才知道是吐了奶又溺了衣服。三夫人今天不順的氣全出了來,說一聲:“哥兒給我。”把良哥兒抱在懷裏,三夫人才數落奶媽丫頭道:“我一會兒不在,就有這些事情。”

臉上有淚珠幾點的良哥兒伏在母親肩頭上,張嘴打了一個哈欠。

正拍哄著,三老爺從外麵進來,興衝衝地舉著一本書給三夫人看:“這是孤本,前朝不多見的,”被驚醒的良哥兒大哭起來,三夫人衝著三老爺發火:“出去!沒看孩子睡覺了!”三老爺碰一鼻子灰,由興頭轉過不悅,見兒子哭得響亮,強著過來看他:“好哥兒,哭得真是響。以後是大將軍還是大官兒?”

“響亮嗎?這家裏還有哭得響亮的人。”三夫人今天的無名邪火,全對著三老爺倒了一回。三老爺後退一步,又舍不得地看良哥兒的淚水,息事寧人地道:“我又怎麽了?你這話聽著話風不對。”三夫人知道自己也隻能這樣說說,對著這個不中用的人,是指著他去哄個金項圈回來,還是指著他給自己單獨弄些稀奇的好東西?這些三老爺都不成!

楚三夫人把孩子給了奶媽,對著三老爺又心平氣和了:“新買的書,三爺看書我喜歡,多少錢?”三老爺認為是鼓勵,重新眉眼兒飛揚:“五十兩銀子,懷賢也想要呢,我先搶到了手。等我晚上給他看,讓他羨慕一回。”

“玉蘭,取五十兩銀子給三老爺。”楚三夫人有氣無力:“是嗎?那你送去給他看。想來懷賢,也是要說便宜的。”

三老爺高興了,把書獻寶似的一頁一頁給楚三夫人看:“這紙,比澄心堂紙還要好。”三夫人溥衍他:“真好。”三老爺喜歡了,滿心裏搜尋一件讓三夫人喜歡的出來以為此時的報答:“你今天真好,對了,你說看菊花,懷賢弄了好些花來,我陪你賞去。”

說到花,三夫人更無精打采,這個無用的人!當下道:“我累了,你自己看吧。”三老爺笑了道:“侄媳婦在呢,你不去,我一個人怎好去看。”到這時候,三老爺才看到三夫人的沮喪,把書珍重放下來,想一想道:“為什麽不喜歡?今天我沒惹你,要說良哥兒好著呢,他肯定也不惹你。”

三夫人被逗笑,對三老爺道:“他話也不會說,怎麽惹我。我累了,你姨娘房中去看書吧。”三老爺是攆他走,偏不走的人。他自己手中有私房,不過月銀歸了三夫人管,平時家裏逢年過節分的進項也歸三夫人管,三老爺私下裏買東西,不歸公中走的,就要到這“小公中”來要錢。

今天錢給得爽快,三老爺有了“投桃報李”地心思,也關心三夫人一回,偏要找出來三夫人不快的原因。是自己在那裏瞎猜:“今天去了哪裏?”然後恍然大悟,近前來小聲道:“是為二嫂不喜歡?”

“你這耳朵,是招風耳嗎?”三夫人大奇:“我才從母親房中回來,不過半個時辰。”三老爺嘻嘻笑,今天俏皮之極,手點著自己比楚懷賢大不了幾歲的麵龐:“你素來看不起我,今天抖一回給你看。我當然知道,大哥從母親房中回來,把我喊去又訓了一通。”

回手再去摸書:“我被訓得一心裏悶氣,你想想我們兩個人,誰也不敢這樣做。前門樓子下麵住的那個官,要送我銀子我說不要,不想他這麽機靈,知道我找書,就送了我這本,孤本,值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