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危境下的潛力是無窮無盡的,因此,從朝堂到民間,都在津津樂道於皇帝李顯在玄武門樓上衝羽林軍千騎吼出的那段話。雖也有人背地裏嘀咕那是否出於上官婉兒抑或是其他女人的授意,但朝臣們更願意相信那是皇帝的英明神武。於是,當這一場由東宮太子掀起的叛亂真正結束之後,大唐至高無上的皇帝和皇後陛下又得到了新的尊號。

應天神龍皇帝,順天翊聖皇後。

除此之外,那座被當成最後堡壘的玄武門樓也受到了深厚的優待。玄武門被改名為神武門,以彰顯皇帝李顯的英明神武;玄武門樓被改名為製勝樓,以紀念李顯一聲吼,千騎齊倒戈的壯麗景象。在百官的稱頌聲中,得意洋洋的李顯完全忘記了之前被兒子逼得山窮水盡的窘境,完全忘記了兒子的首級仍然在丹鳳門前高懸,完全忘記了那大明宮血流成河的慘劇。

那一刻,他感到了比登上帝位更華美的風光——作為皇帝,還有什麽比被人當作聖明天子更值得自豪的?

然而,在李顯的意氣風發之下,曠日持久的株連仍在繼續,倒是原本作為叛亂主力軍的羽林軍千騎風平浪靜。一來是李顯金口玉言地說過隻要倒戈就不算叛逆;二來是羽林軍那些郎將中郎將將軍之類的高級軍官都被殺得差不多了,誰也沒心思和小卒子過不去。至於陳玄禮葛福順等等“僥幸”不曾完全卷入叛亂的軍官則是早早上書請罪,再加上又有將功補過的功勞,所以這事情也就輕輕揭過了。

抄家滅門的風潮在長安盛行一時,興慶坊卻是少有得以幸免的幾座裏坊之一,因為這裏除了住著相王李旦五個有職無權的兒子,並沒有其他權貴,在這場風波中竟是毫發無傷。然而。水麵上古井無波,水麵下卻是暗流洶湧。位於興慶坊右町的臨淄郡王第大門緊閉,側門和後門常有人進出。這一天書房中地坐墊上,便是盤膝坐著好些人。

“郡王,武三思已死。宗楚客一心想著取武三思權位而代之,冉祖庸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人構陷相王,要是再這麽下去,陛下非得動心不可!”

“不錯,武三思死了又冒出一個宗楚客,早知如此,不若我等借著太子謀反的機會,把武氏餘黨殺光了還來得痛快!”

“羽林軍左右大將軍如今都已經空了下來。劉景仁又不是個管事的材料。萬一來了苛刻的上司,我等千騎本就背負了叛逆之名,到時候豈不是任人魚肉?”

聽到四周傳來了七嘴八舌的聲音,看著那一張張憤慨地臉,李隆基不由歎了一口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原本希望李重俊能看清形勢先把那些黨附武三思的家夥都殺了,誰知道這位太子舍本逐末,居然會跑到淩波的平康坊去。實在是豎子不足與謀。如今朝局重新穩固,再談這些已經是沒用了。所幸那些構陷他父親李旦的人不知道他那一夜也在風口浪尖上飄蕩。否則事情就更糟糕了。

“父王為人寬厚恭謹,除了那些奸徒之外,百官對此事都不會撒手不管,料想應該是有驚無險。”

口中說著有驚無險,他的心中卻極其難安。想到那天告知了李重俊的死以及頭顱高懸丹鳳門前旗杆,李旦那種震驚鐵青的臉色,他不由得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他興許不應該瞞著父親之前的事。要是父親知道李重俊曾經對淩波意圖不軌。隻怕此時也會好受一些。如今李旦犯了心悸地老毛病臥病在床。若是知道還有人用那種子虛烏有地罪名構陷,隻怕是更加不好受。

“郡王容我說一句。前太子李重俊造反固然是叛逆,但也可以說是被逼得走投無路,這才會出此下策。陛下今日可以梟親生兒子的首級祭奠武家父子,明日安知不會殺親弟以取悅皇後……”

“夠了!”李隆基勃然色變,站起身來麵沉如水地瞪著口無遮攔的葛福順,“陛下豈可容你如此指摘?”其他幾個人不似葛福順這麽莽撞,當下連忙欠身稱是。正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叩門聲。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書房中的人都嚇了一跳,而李隆基更是皺起了眉頭。他親自來到門前,沉聲問道:“什麽事?”

“郡王,淩公子來了。”

李隆基這才舒展了眉頭,本想吩咐把人先帶到另一邊的書房等一等,但轉念一想,陳玄禮和葛福順都曾經見過她,便改口吩咐道:“直接把人請進來,以後不管他什麽時候來都照此辦理。”

轉過身,見室內眾人神情各異,裴願赫然是喜不自勝,他不由得莞爾一笑,輕描淡寫地解釋道:“除了李果毅,其他人都見過這一位,算來是老熟人,我也就不避忌大家了。”

“你李三郎一個謀劃我就得擔驚受怕,這一回差點磨破了嘴皮子跑斷了腿,這豈是一句老熟人就能搪塞過去的?”

淩波推門而入,冷冷丟下了一句話。發現這書房中除了裴願還有好幾個其他人,她這才醒悟到自己的抱怨太急了些,遂朝李隆基投去了嗔怒地一睹——這家夥生怕人家不知道她腳踏兩隻船還是怎麽的,這會兒這裏可是坐著羽林軍千騎碩果僅存地三個果毅!

雖則來人一身男裝打扮,但李仙鳧細細這麽一瞧,還是認出那是現如今最炙手可熱的永年縣主,不由暗歎這臨淄郡王李隆基果然是神通廣大。而陳玄禮和葛福順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證實了心中的判斷——李隆基那一夜出現在平康坊永年縣主第,後來又沒來由地讓葛福順幫忙找人,果然表示兩人之間關係密切——當然,這種密切究竟是政治上的聯盟還是別的,那就不好說了。

淩波對陳玄禮三人微微頷首,便毫無顧忌地在裴願身側的一個坐墊上坐下,開門見山地道:“相王的事情各位暫且不必操心了,雖則宗楚客命人反複構陷,但一來陛下惦記著相王的讓國之功和兄弟友愛之義,二來朝中又有大臣千方百計地上書勸阻,總之這件事是按下去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在場除了裴願全都是人精——別看陳玄禮等人都是武人,但能在羽林軍中官居果毅,自然不會是蠢笨地人——誰都知道韋後等人把相王李旦視作為眼中釘肉中刺,決不會輕易放過這大好時機。一句輕飄飄地“按下去了”,也不知道背後花費了多少苦功。當下,李隆基這個為人子的便衝著淩波深深一躬身。

“大恩不言謝,我在此謝過十七娘地費心了。”

淩波盤算了半晌,還是決定隱瞞這也是太平公主的托付。要是讓這幫兵油子知道明白她同時還勾搭著太平公主,還不知道人家怎麽看她。她站起身漫不經心地還了一禮,旋即笑道:“我還想三哥那個總管對我遮遮掩掩說話不盡不實的,原來是有要緊客人在。趁著各位都在,我也有一件事要預先知會一聲。羽林千騎此次救駕有功,陛下預備增千騎為萬騎,隻是倉促之間難以從各地折衝都尉府調人,所以會先從左右羽林中挑選驍勇之士補入其中。各位這果毅都尉很快就要名副其實了。”

果毅在軍中也算是五品高官,而千騎果毅隨侍天子左右,原本更是炙手可熱,隻不過因為當今天子並不喜遊獵,千騎之中總共千人,果毅卻有好些,要說實權其實還不如各折衝都尉府的果毅都尉。所以,聽說千騎將增為萬騎,葛福順固然驚呼一聲喜形於色,就連陳玄禮李仙鳧這兩個穩重的也是露出了笑容。

這時候,倒是始終一聲不吭的裴願開口問了一聲:“這若是千騎增為萬騎,那空缺的大將軍將軍等職是否也已經定了遞補的人選?”

一語驚醒夢中人,剛剛還在盤算自己有多少兵權的葛福順三人頓時恍然大悟,喜悅的臉色一下子僵在了臉上。李隆基早料到事情不會那麽順遂,看了裴願一眼,這才沉聲問道:“十七娘,究竟是怎麽個章程你就直說吧。”

“我在紫宸殿恰好看到了已經擬好的詔旨。以皇後侄兒韋播為長安令,以韋為衛尉卿,以韋灌為左千牛中郎將,至於羽林則是暫時仍歸劉景仁統屬,畢竟他先頭立了大功,總不能把立功的人撤換下來。”說到這裏,她瞥了一眼李隆基,隨即語氣一肅,“雖然陛下不信相王參與謀逆,但因為別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蠱惑,所以三哥你們幾兄弟大約不能在長安城多呆了。早則今年年底,遲則明年年初,隻怕是要出長安任職。”

這樣一個消息對在場的每個人來說都無疑是當頭一棒,裴願原本想開口說什麽,但腰上軟肉被淩波狠狠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他隻得把話頭吞了下去。淩波悄悄收回了手,環視眾人一眼,又道出了一句語破天驚的話。

“魏老相公的兒子屍骨未寒,可他今天又被人彈劾了。他自從陛下複位為相以來,已經一再收斂了鋒芒,卻還是招人忌恨。所以說,如今這風口浪尖上,留在長安城並不是一個好主意。”

書房中頓時鴉雀無聲,不同於那幾個武將的若有所思,李隆基卻是眼睛大亮,心中更是又冒出了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