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喪子原本就是人生大痛,然而,魏元忠在兒子的棺材運回家的時候,卻隻是扶柩痛哭了一小會。回朝任相之後從來就是哼哼哈哈隨大流的他破天荒在人前再現當年強諫風采,竟是直言不諱地說但惜太子隕落。於是乎,那些時時刻刻想著抓這位老相公把柄的人不由得喜出望外,彈劾條陳上了一個又一個,赫然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勢頭。

八月,魏元忠辭去右仆射,以特進、齊國公致仕。

九月,魏元忠貶渠州司馬。

十月,魏元忠再貶務川尉,行至涪陵鬱鬱而卒。

淩波和老魏元忠並沒有什麽深厚的交情,而且站在她的立場,魏元忠離京的時候她也不可能虛偽假惺惺地前去相送,於是隻命人在城外候著,匿名送去了一駕堅實的馬車。如今聽聞魏元忠的死訊,她免不了有所嗟歎,但更多的卻是想到此事背後皇帝李顯表明的態度。可以說,倘若不是李顯那種不遺餘力也要保下魏元忠的立場,隻怕這位老相公不但要挨上一刀,就是三族也難以幸免。

望著窗外花園中秋風掃落葉的蕭瑟景象,望著那灰蒙蒙的天空,她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寒意。曾經不可一世權傾天下的武三思死了,曆經三朝的傳奇人物魏元忠也已經死了,從此之後,曾經興盛一時的武周便永遠成了隕落的星辰,再也不會猶如夕陽那般仍可東山再起。

腥風血雨的景龍元年很快走到了終結,大唐天下又迎來了景龍二年。正月初一大朝會一過。滿長安城便為了即將到來地上元節張燈結彩了起來。平日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但這一年一度的大好節日將近,誰都不願意擺出愁眉苦臉來。

然而,上元節那一日,平康坊永年縣主第的下人們放了不少出去看花燈,而朱顏陳莞等幾個心腹的卻全都在忙忙碌碌張羅著遠行要準備的東西。因為一直以來從不曾離過洛陽長安這兩座城池的淩波要去原州“休養”!

然而,那位據太醫診斷鬱結過甚需要休養的永年縣主,此時卻懷抱溫暖的手爐,穿著厚厚的裘皮大衣。正坐在臨花園地小閣中賞燈賞雪,那紅光滿麵眉飛色舞的模樣,哪裏像是精神不振?而她的興致高昂也帶動了旁邊的幾個男子,裴願素來是淩波高興他就高興的,此時將溫熱的酒斟了一盅遞給淩波,又在李隆基和陳珞麵前的酒盞中滿滿斟了,這才凝神端詳著那一抹柔和的側影。

李隆基拿起酒盞啜飲了一口,見淩波猶在憧憬那塞外風光,再想想自己要去潞州當一個小小的別駕,這心情怎麽也好不起來。他當然知道父親李旦招人忌恨。他們這幾個已經長成的兒子惟有遠遠離開這個是非圈子,這才有機會解開困局,而且還能夠讓人家放鬆警惕。可即便這樣,事實上他就是被流放,被投閑散置了。

“十七娘,我在潞州大約會時時刻刻有人關注,這一次就都得*你了。”

淩波正在興頭上,陡然聽到這大煞風景地一句,心情哪裏好得起來,於是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瞥見陳珞神色萎靡地坐在那裏。她不由心中一動,遂開口說道:“陳珞,李重俊的下場固然太過嚴酷,但那不關你的事,你原本就不是真心投*他的東宮部屬,而且也不曾出賣他。這次你跟著臨淄郡王去潞州。別忘了記下他的一言一行。事無巨細都報給我,省得我為他拚死拚活地賣命,他卻在笙歌曼舞地過著逍遙日子!”

見李隆基流露出哭笑不得的尷尬模樣,裴願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在長安一直都住在李隆基家裏,對這位結拜兄長的作風自然是深有了解——除卻王妃王寧之外,其餘的鶯鶯燕燕多得他根本記不過來,這好色風流四個字絕對是半點不冤枉。

而陳珞聽了這話連忙欠身稱是,抬起頭來見李隆基也朝自己微微點頭。他心下稍安。然而。那一次在丹鳳門前瞧見李重俊死不瞑目的首級時,那種從心底冒出來的涼意和衝擊。他這一輩子無論如何也忘不了——比起他昔日地遭遇來,在這帝闕之下,生與死,榮與辱,全都是瞬息萬變,這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窗外的彩燈照耀著白茫茫的雪地,花園中那些鬆柏的枝頭上也都壓了厚厚一層雪,幾乎看不出那綠意來。小閣的屋簷下頭也結了一根根地冰棱柱,在燈光地照耀下泛出五彩的顏色,光芒流轉煞是動人。喧嘩不斷的人聲和歡笑聲從高牆外頭一陣陣地傳了進來,為這個清冷的夜晚帶來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溫暖。

“難得上元節解除宵禁三日,民間倒是樂陶陶的。”

李隆基冷不丁想起自己和淩波裴願結緣便是在三年前的上元節,心裏登時生出了一種惘然,情不自禁地在淩波的臉上又打量了幾眼。大唐地富貴千金多半是及笄便嫁人,十八歲地年紀早就侍奉公婆當家管事,或是幹脆已經有了孩子。可是她卻依舊巧笑嫣然,依舊獨身一人,依舊我行我素,那種爽利和安樂公主那些女人的驕縱跋扈不一樣,和自幼教導得溫恭儉讓地世家千金也不一樣……

“小姐!”

一聲突如其來的嚷嚷完全打斷了李隆基的思緒,也完全打斷了裴願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出人意料的是,這氣急敗壞的嚷嚷居然不是平素毛手毛腳的紫陌,而是素來最穩重的朱顏。這個已經差不多挑起了總管擔子的心腹侍女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來不及喘氣就緊趕慢趕地說道:“陛下……陛下和皇後來了!”

李顯和韋後?

淩波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待到想明白這件事意味著什麽,心裏立刻就是咯噔一下。這上元節李顯韋後要出巡,必定不可能是大張旗鼓,可就算是微服,少說也帶著不少羽林軍隨行,這會兒她這宅子肯定是被圍得嚴嚴實實,連一隻蒼蠅都跑不出去!這回和成王李千裏上次縱兵堵門不一樣,那虛張聲勢的一套怎麽也行不通,於是,她一麵急急忙忙準備往外趕,一麵吩咐朱顏把裴願和李隆基帶下去躲藏。

老天保佑,這兩位至尊千萬別大發遊興在她家裏亂逛!

帝後已經臨門,淩波自然不可能有工夫再去整理什麽儀容,匆忙往前院去了。這原本溫熱的身子被寒氣一激,到了地頭是手腳冰涼臉色蒼白。畢恭畢敬地拜見之後,她就被韋後親自攙扶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這病是太醫誇大,想不到你這臉色竟是白得這個樣子,人也瘦了。”韋後如今忙著抓大權,平日也顧不上好好端詳淩波,抓著那冰冷的手不由生出了幾分憐惜,“運兒沒福份配不上你,你就到原州好好將養。陛下已經令原州刺史好生保護你的安全,你這家裏頭自有人照顧,你盡可放

此時此刻,淩波方才醒悟到自己還是個病人,暗自慶幸這一路跑來吹了些寒風,否則就要全部露餡了。垂首謝過韋後關心之後,她一抬頭卻看見李顯正在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直看,於是頗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朕看十七娘麵善,這前頭的磕磕碰碰過去之後,將來必定是一路坦途,阿韋你就不必擔心了。”

“陛下什麽時候竟學會了看相?”

看到韋後白了李顯一眼,竟罕有地露出了幾分小兒女嬌態,淩波不由看得怔住了。隻不過這一絲嬌嗔刹那間就從韋後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那種居高臨下的雍容華貴。讓她更加吃不消的是,韋後竟是當著李顯的麵說是要召見瑞昌,她雖然倍感狼狽,卻還隻得硬著頭皮把人給叫了過來,心裏卻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什麽叫做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什麽叫做玩火……她眼下這情形就是了!

好在瑞昌一如既往地溫順恭謹,韋後端詳了人之後也隻是吩咐他要恭謹侍奉之類的閑話,而李顯更是仿佛不知道這是男寵似的,充分展示了皇帝的闊氣,一下子賞了十匹蜀錦和雲錦。然而接見完了瑞昌,這兩位至尊卻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愣是興致勃勃地遊園賞雪賞燈,足足逗留了一個時辰方才離去——離去前又有旨意留下,永年縣主第上下各賞錢絹若幹。

送走這兩尊大神,盡管是數九寒冬,淩波還是一頭汗。剛剛引著李顯和韋後滿宅子亂逛的時候,她就怕他們指著一個仆人說那怎麽是臨淄郡王,那時候就是糟糕透頂了。接過手巾擦了擦額頭,她這才對朱顏低聲問道:“那兩個人躲到哪裏去了?”

“郡王和裴公子都在馬廄呢,諒陛下和皇後不會往那邊去。”

“還好,算你聰明。”

淩波舒了一口氣,見瑞昌猶站在那裏,想起今日那驚險一幕,她便決定此次去庭州把他一起帶上——即便是裴願不高興她也顧不得了。因為不管他表現得如何優良,丟在長安城她實在是不放心。這樣一個可用卻又得提防的人,還是拴在身邊來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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