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長安城的官員百姓來說,七月十六無疑是恐怖的一天。當太子李重俊死不瞑目的頭顱被獻祭太廟,被祭奠武三思父子,被高懸在大明宮丹鳳門前的木柱上時,原本已經從記憶中漸漸淡去的那場血腥殺戮又在人們麵前血淋淋地重現。所有人都感到一陣陰風從腦門上刮過,甚至有兔死狐悲的官員幹脆告病在家。

就算是當初太宗皇帝襲殺建成太子和李元吉,但怎麽也不曾辱及屍首。再說了,李重俊畢竟曾是大唐太子,哪有用儲君首級去祭奠一個臣子的?

接下來的吵吵嚷嚷則更荒謬了。安樂公主為了丈夫武崇訓的枉死在朝堂上大吵大鬧,繼而幹脆提出,要仿效永泰公主成例將武崇訓墓造成陵的規製。然而,朝中大臣雖說平日裝聾作啞的多,在這種事情上卻毫不含糊,一個接一個地站出來反對,到後頭好容易把安樂公主這份心思給壓下去,誰知道這位最是驕縱跋扈的金枝玉葉竟是上書自請立為皇太女。這下子,朝堂上更是鬧得不可開交。

朝堂上吵吵鬧鬧的同時,韋後又授意心腹窮究李重俊謀反一案,作為主謀的李多祚李千裏等人雖然已經死了,但同樣遭到了梟首示眾的下場,同時株連三族。除此之外,東宮屬官以及往日和李重俊親善的官員一個個落馬,長安城中天天都有豪宅被查封,天天都有昔日權貴零落塵埃。天天都上演著妻離子散哀號陣陣的悲劇。可憐這些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縱使求到昔日故舊地頭上,別人也是不理不睬。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在這人人自危的節骨眼上。這一條格言被貫徹得淋漓盡致。

雖然於公於私都不能拒絕太平公主的要求,但是淩波自有自己的行事準則。要是她敢大搖大擺地去和韋後上官婉兒分說相王李旦決不可能參與李重俊地謀逆,那麽她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若是沒有韋後的授意,誰吃飽了撐著敢陷害當今天子碩果僅存的弟弟?她能做的頂多也就是旁敲側擊探聽些虛實,同時幫著李隆基那個家夥把上次的某些痕跡掃幹淨。

大書房中。淩波一麵漫不經心地瀏覽著陳珞從李重俊地家裏順手牽羊帶出來的機密要件,一麵聽武宇和武宙匯報著掃尾工作的進展,不時點點頭。一來當初那家夥和裴願是夜裏熟門熟路從後門溜進來的,沒驚動大多數仆人;二來那一夜李重俊直奔她那書房。動靜雖然不小,但知道某人在她這裏地人隻在極少數。確認這一工作已經順利完成,她便示意武宇和武宙暫時退下。

然而,當她再次把目光投到手中的一封信箋,匆匆瀏覽了其中內容時,卻忽然臉色大變地站了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重俊有野心,也有一定的手段,可是。他居然曾經備下這樣的後手。他竟然曾經私通了這樣一個了不得的女人!

盡管一場兵諫在中宮含涼殿內外都留下了諸多醜陋的痕跡,但韋後根基穩固大權在握,隻是一聲令下,不消十幾天的工夫,這含涼殿內外就煥然一新,照舊是富麗堂皇。這裏雖則是內宮,如今進進出出的卻是官員多於妃嬪,其中一多半都是昔日武三思地黨羽。這風波一過。便思量著要拜倒在韋後那石榴裙下。由於這個緣故,侍奉韋後地兩位尚宮柴淑賢和賀婁閏娘自然是炙手可熱。

淩波趕到含涼殿的時候。恰逢賀婁閏娘送宗楚客出來。她眼睛尖,看到宗楚客下台階的時候微微躬身,趁著賀婁閏娘伸手攙扶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將某樣東西塞在了那位尚宮手中,當下心中便冷笑了一聲。見宗楚客下來,她本想側身讓路,誰知那位相貌堂堂的宗尚書大人竟然在她麵前停了下來,笑容可掬地含笑點頭。

“那一夜動亂,我在太極殿遙遙望見你被李重俊那廝挾持,也為之擔心了好一陣子,所幸十七娘你福大命大。梁王雖說去世了,但將來你若是有事盡可來找我,畢竟,我也算是你的表叔。”

人家連表叔這一層關係也搬出來了,淩波惟有道謝了一聲。等到宗楚客施施然從身旁走過,她便轉頭望了望那背影,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頭。要說宗楚客還確實是她的表叔,人家是則天大聖皇後堂姐的兒子,這一層親戚關係貨真價實擺在那裏。可這家夥堂堂正正出入含涼殿,其中總有隱情。他可比武三思長得白淨英偉,莫非是填補了某人死後地空白?

帶著這一抹恍然大悟,她拾級而上,看到仍然佇立在那裏地賀婁閏娘,便笑吟吟打了聲招呼,臨進含涼殿前卻轉過頭又笑了笑:“前時安樂公主早就看出李重俊懷有叛逆之心,所以讓我找了個人安插在李重俊身邊,這回也拿到不少東宮機密文書。皇後這些天忙著大事,未必有空看這個,改日我送來給賀婁姑姑先瞧瞧。”

和出身豪族的柴淑賢相比,賀婁閏娘地姓氏並不顯赫,在柴淑賢麵前便往往矮上一截,可對外卻趾高氣昂,最是兩麵三刀媚上傲下。當初她看淩波不曾顯達的時候也是愛理不理,及至安樂公主和她交好,這才多了幾分虛偽的客氣。此時此刻,聽到機密文書四個字,她隻覺得心中一緊,瞧見淩波已經邁進了含涼殿大門,咬咬牙便追了上去。“縣主留步!”

當身後傳來這麽一句叫喚時,淩波便完全確認了那份信函的真實性,遂打點了一下臉上表情,帶著那麽一絲訝異轉過身。見賀婁閏娘滿臉堆笑,就連眼睛都笑得眯了起來,殷勤地上來攙扶她的胳膊,她也就聽之任之,淡然等著對方開腔。

“縣主最是聰穎,皇後和安樂公主往日就稱讚不斷,現如今我看看果然是如此。”賀婁閏娘一麵說一麵朝四下裏打了個凶狠的眼色,見宮人內侍紛紛退避,這才安心了些,遂拐彎抹角地試探道,“縣主若是早安插了人,怎麽會不曾及時遞出消息來?”

“別提了,李重俊事到臨頭倒是有急智,也不知道是誰教的他,東宮那些文官全都給他以喝酒的名義扣在家裏了。”

淩波故作忿忿然,見賀婁閏娘也是露出了一幅咬牙切齒的表情,不由得暗歎薑還是老的辣,除了剛剛的急躁之外一點馬腳都不露。於是,略一沉吟,她便打消了原先的打算,一路上顧左右而言他,再不提這話茬。

然而,眼看要到韋後內殿的時候,賀婁閏娘忽然說有要緊事和淩波分說,愣是把她拖到了另一間房裏。一進門把門一關,她心下稍安,把淩波按著坐下便咬牙切齒地說:“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和縣主說了,那鄭家母女不過是罪餘之人,皇後仁厚赦免了她們的罪行,她們卻不知好歹欺上瞞下,背地裏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齷齪事,甚至還在皇後麵前幾次三番地詆毀縣主,我早就看不過去了。不但如此,我還瞧見那鄭盈盈打扮得狐媚惑人,和李重俊說過好些話,或許有暗中傳遞信息過去也不一定。”

盡管對鄭家母女並不怎麽待見,但鄭盈盈上次好歹給她遞過消息,第五英兒的清心符咒也確實還算管用,昔日那一點芥蒂淩波早就扔到九霄雲外了。然而,賀婁閏娘既然舊事重提,她也就順勢皺起眉頭露出了鄙薄之色,卻沒有出言附和。

末了,她才輕歎一聲道:“賀婁姑姑就是說這個?橫豎有賀婁姑姑和柴姑姑鎮場子,諒她們也不敢胡作非為。她們都是皇後身邊的人,我就算不喜歡也不好多說什麽。至於她們是否勾連李重俊,這沒憑沒證的怎麽能作準?”

碰了這麽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賀婁閏娘頓時有些訕訕的。她平素看淩波年輕,雖說在韋後上官婉兒安樂公主麵前得寵,但感覺就是善於奉承嘴皮子伶俐罷了,誰知道真正打起交道來竟是那麽難對付。想到自己的**很可能就在對方手心裏攥著,她不禁愈發驚懼慌張,可這事情萬一隻是人家詐她一詐,她倘若求懇豈不是不打自招?

一向自負的她頭一次感到彷徨無措,正懊悔著居然會錯估了形勢聽了李重俊的蠱惑,耳邊驟然又傳來了一個聲音:“賀婁姑姑一向都是皇後的心腹,難免有忌恨的人,難免有人假借你的名義筆跡幹些什麽,可這些就是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皇後更不會相信。如今李重俊人都死了,有些事情該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好了,倒是我有事情要求賀婁姑姑幫忙。”

這話說得婉轉妥貼,即便賀婁閏娘心中本紮了根刺,這時候也覺得那傷口不怎麽疼了。而淩波先出口說幫忙,無疑更讓她覺得這丫頭討人喜歡,盤算片刻便滿口應承了下來:“縣主但說無妨,隻要是我能幫的,決不推三阻四。”

一刻鍾之後,兩個笑意盈盈的人便從房間裏頭轉了出來。一個了卻了一樁任務,一個則是放下了一樁心事,恰恰是雙贏的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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