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軍攻占齊國都城大淖的消息傳進楚城的時候,舉城歡慶,某個被期待的百年卻一直沒有人敢真的誇口能夠實現的願望,此刻卻好似突然一下子近在眼前。似乎也隻是在糊裏糊塗之間,楚國的鐵蹄就已經踏平了幾國的領土,一切都快得有些不可思議。整個楚城,都好像在一瞬間陷入了一種近乎於迷亂的喜悅,勝利來得太過於迅速而輕鬆,卻並不妨礙人們喜悅的程度。甚至於這樣的迅速倒正是給了人們一種“天命神授”的意念,於是之久之前才發生的種種變故,包括太子的突變,楚先王的瘁死,一切的一切似乎也都有了得以存在的理由——所有的一切事故都是為了能夠讓楚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王帶領楚國得到天下。

然而卻似乎隻有這位楚王在聽到大淖失守的消息傳來的時候,神情恍惚了那樣一個刹那。顧青瑞跪在燎洛的腳下,小心的窺視著這個往日裏頭並沒有被他放在眼中的清麗少年。人,似乎還是多少年前到他的府中來找他的幼子,從而與他擦肩而過時的樣子,有些謹慎的,戒備的,卻又帶著莫名的微微笑意。一瞬間的時候,顧青瑞會懷疑自己好像是隨著燎洛一起跳過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記憶中的這少年有些自毀似的決絕樣子仿佛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好像他從來都不曾那樣專注,毫無保留的去愛過恨過,而就從始至終便一直是此刻這般有些漫不經心的透露著疏遠和狡猾的氣息。

是地,一直是這樣微笑著。用探究的目光看著別人,就像無時無刻不在猜你在想些什麽,剛剛一刹那的恍惚也就像是顧青瑞腦中的錯覺一樣,真正的燎洛——楚國地王是這樣一個喜歡用貓戲弄老鼠時的表情來看人的,漫不經心卻又胸有成竹的家夥。於是。顧青瑞就總是下意識的想要抹去自己記憶中的一段時光。在顧青瑞的腦子裏麵,時光的接合是這樣地:多年前的某個午後,他在自家的院子裏麵不明原因的迎麵撞見了一個清麗的少年,那時他沒有在意,隻是淡淡的掃了少年一眼,卻沒有想到,多年之後,少年竟成為了他再也無法直視的楚王。而少年的樣子和神情。也仍舊如同多年前的一樣,中間的那些變故好像從來都不曾發生。是地,從來都不曾發生。對於此刻的楚國而言,不論是幼子的名字也好,還是那曾經的太子也好,都是一段被封存了地記憶,誰也不能提起,誰也不能回憶。是為禁忌。

然而,顧青瑞清楚的知道,那兩個人此刻就在秦國的境內。隨著齊國的覆滅。這個距離一下子便在心理上被縮得短而又短。兩國之間,再也沒有絲毫的阻隔,隻要燎洛願意,他就可以隨時的奔赴邊境。邊境那邊,就是那兩人的所在。

去,還是不去?這問題,顧青瑞不敢去問。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被挑起這個話題。所幸,燎洛也並沒有向他開口詢問,他隻是讓他一直靜靜的跪在他地麵前而已。這樣很好,如果燎洛一直不問。那他願意就這樣永無止境的跪下去。因為他害怕,一旦這個話題開了頭,去,還是不去最後會變成殺,還是不殺。人,有的時候。真的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如果兒女眾多。可真到捫心自問的時候,最疼愛地卻往往不是那個最讓你省心地孩子。倒是那個一直在給你惹著麻煩,讓你不住生氣的孩子。所以,曾經覺得最省心,最驕傲地那個,一旦不如了意,就會一下子寒了心,再也不想去管。可那個一直就在氣你的,最後卻讓你牽腸掛肚,舍棄不下。所以哪怕他走了,拋棄家族父母,如此不孝,可至少,還希望他可以平安活著。如果,燎洛還是不久之前的燎洛,那麽顧青瑞不會擔心。那個不久之前的燎洛,雖然也讓人看不透,辯不清,卻隻限於是在機謀上而言。然而情感上,顧青瑞卻很清楚,這少年雖最是口是心非,其實根本弱得不堪一擊,他甚至是連掩飾自己傷口的樣子,也做得差勁極了。是以,也才人人都知道了偉大的楚王有個禁忌,誰也不能提,誰也不能說。然而,眼前的燎洛,卻倒更像是多少年前,還沒有經過這樣一番變故的樣子了。因為漫不經心,所以突然的也就有了些可怕。

顧青瑞跪了很久,終於燎洛也還是一句未問,隻是長時間的用探究的眼光看著他,看到自己厭了,便自行離去。

燎洛起身的刹那,顧青瑞一直僵著的肩膀在瞬間放鬆了下來,隨即便瞄到燎洛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顧青瑞趕緊垂下頭去,直到確定燎洛徹底走了,才整個人攤在了地上。

燎洛離開大殿之後,由著內侍隨著,信步的就向媚世的宮殿走去。媚世被他封了名號,置在宮裏。他常常過去,有事沒事的就過去,卻也隻是過去而已。就像寂寞的人,會想要圖一個熱鬧,雖然明知熱鬧過後,寂寞更是如潮,可是沒有這個熱鬧不行,而媚世就是他的這個熱鬧。厭惡著,抗拒著,卻又趨之若鶩。

然而就這樣走到一半的時候,不知為何,卻又緩了下來,最後終於還是偏了方向,往楚陽宮那裏去了。

楚陽宮的桃花早就謝了,樹卻鬱鬱蔥蔥的,更有生氣。

燎洛站在樹下,等著流波過來。

流波來了,倒還是一副母儀天下的優雅樣子。

這個樣子,讓燎洛心裏麵覺得有些好笑,於是便笑了出來。

流波見他笑得奇怪,問了,他也不答,隻是搖頭,繼續笑著。

流波便微微的蹙了眉,有些使性兒的撇了撇嘴,燎洛於是大笑。

到底是沒有真的經曆過失去的人,所以真好,哪怕是要學著長大,本性的天真卻也還在。

同他不同。不過他失的到底不是天真罷了,他從沒有天真。

君王無情,這個道理他自小便懂。

其實,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因為與蘇離的反目和子沉的遠去而憤恨和受傷的時候,他不過是在學著接受既定的分別罷了。放手,這已經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放過蘇離,也放過子沉,更放過他自己和三人的這份交情。

隻是,如果一直都不去確認,哪怕再無相見的機會,那麽至少心理上還是會覺得沒有結束。然而一旦真的再見一麵,那是不是可以說,再相見就是永別了呢?

近君情卻,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所以去,還是不去呢?答案在心裏,卻不想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