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罪愆(1)

就在公審前日,瞿凝還在孔景梵先生的院子和他喝茶。

這已經成為了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習慣---這位老先生用他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告訴了瞿凝,到底什麽才是真正的儒家子弟。行走坐臥皆有風骨,行事沒有偏私,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一老一少聊起天來,竟是難得的投緣投契。

瞿凝一麵在幫他整理書稿,另外一麵也是在聆聽一些儒家教誨,不過當她最開始試探性的說起希望老先生考慮一下回孔家爭一下家主和領導地位的時候,卻被老先生不動聲色的委婉拒絕了。

他的意思很簡單,孔家雖是助力,但也是累贅。家族太大,對他來說,一心就已經撲在了編書立傳教書育人上頭,也沒了爭權奪利的心思,所以哪怕家族本身有這樣那樣的弊病,這種那種的問題,他也實在是扛不起這個家族的擔子了。

瞿凝柔和勸了他幾次,見他說的一片真心,的確是水潑不進的堅決,便也隻好作罷,但她心裏卻覺得,孔家與其是讓像孔景豪那樣的家夥做接班人,還不如是讓這位老先生出來領導呢。

也省的把國學折騰的名譽掃地,徒有其形,卻沒了風骨。

這一日整理完了一部分的稿件,瞿凝和孔景梵坐在院子裏頭手談。

瞿凝並不精於棋道,但她在博弈上頭有股子韌勁,哪怕是原本大局是一早就該輸掉的情勢,她也在邊邊角角上頭糾纏不休,試圖做活,一子一目都不肯輕鬆丟掉。

孔先生被她的胡攪蠻纏弄的沒了法子,最後點數的時候便歎氣道:“棋道如人,少夫人的性子這麽硬,也虧得少帥肯包容你。”

瞿凝嘻嘻一笑。

孔先生看了她一眼:“不過過剛易折,有些事情上頭,太剛強卻也未必是什麽好事。”

知曉對方信奉“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所以他的消息是極靈通的,瞿凝這時候心中一凜,便知他或許若有所指,看了對方一眼,眸光帶上了幾分詢問,顯然是在等待他的後文。

孔先生這會兒已經算出來她輸了多少目,一邊笑嘻嘻報出了雙方的差距,一邊道:“孫議長的確不是什麽好人,但他上任之後,倒是很知道和光同塵,利益均沾的道理。或許是因為本來就是商賈上位,這議長也做的跟做買賣似的,手上鬆的很,苦了的是百姓和國家,但好了的倒是他的人望。”

他這麽一說,瞿凝一想到第二天就是公開審理孫議長的事情,她心裏就明白了幾分:“老先生的意思,是他孚有人心,故而明日的審理,怕會有所波折?”

孔先生搖了搖頭:“老朽也知道姓孫的做了不少‘好事’,少帥既然將他下了獄,又要求明正典刑叫人去收集證據,那到公審的時候,就必然是證據確鑿。不過少帥當日沒立即就殺了他,怕也是為了律法的權威性著想,以法家治國,這本也算是正道。隻是若那幕後人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之……那到時候,少帥的一番好意,怕就要變成壞事了。”

瞿凝豁然明白了過來。

她越想越是不安,最後重重點了點頭:“我知道老先生的意思了……我這就先行告辭,回去看看再說。”

孔景梵對她含笑點了點頭:“嗯,那你就先回去吧。”

她匆匆抱一抱拳就連蹦帶跑的忙忙走了,孔景梵繼續低頭收他的棋子,老夫人這時候從後頭走出來幫他的忙,他們兩人的幾番對話,自然都瞞不過這位老妻。

老夫人看了一眼孔景梵臉上的風霜,低低歎了一口氣:“那少夫人說有法子讓你回本家,你真不打算回去了?我就不信,你這心裏對本家那些人,就沒一口氣。”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她多年無出,幾年前隨孔景梵回本家受了多少刁難多少難堪,連他也被陰陽怪氣的諷刺,這些老夫人都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當瞿凝說能幫他風風光光的重歸本家的時候,老夫人都差一點要奔出去涕淚交加的答應下來了。偏偏男人卻堅決的說了不,她心裏的那個遺憾,幾乎都要滿出來了。

孔景梵袖了手,捂住了夫人幹燥脫皮的手:“不著急,咱們再等等。現在是多事之秋,那孔景豪仗著自己是嫡子,非要巴巴的陪在皇帝身邊不放,一方麵是被他嫡子身份的聲名所累,一方麵也是因為他沒有眼光。不過他既然是嫡子,那他怎麽樣都得支持皇權正統,我們不回去爭奪那個名分,卻恰恰可以為我的傳承尋找一塊真正合適的土壤。咱們在東北三十年了……要是這位少夫人和唐少帥真的有足夠的心機手段,那我就徹底投效,到時候隻要能在這裏紮下了足夠深的根基,再要回本家去,那想要做點什麽就是摧枯拉朽。現在那一對夫婦,也的確還是太年輕了一點,我還不太放心……”他說著,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眼神有些定定的看著最後還沒收掉的糾纏的邊角,老人喃喃自語般說道:“連邊角之地都不肯輕易放手,這是在告訴我,她對細枝末節都不會忽視?哪怕是寸土也是必爭,有這樣的決心是好事,可她真有這樣的手段嗎?”

瞿凝心急火燎的往回趕。

方才被孔景梵一點破,她忽然就明白了過來:糟糕,站在另外一方的立場上,他們就是希望把池子裏的水給攪渾。那些可惡的豺狼近鄰們想要的可不是東北的和諧穩定,不是東北上下的齊心協力,那惡狼可是巴不得他們這邊一團烏煙瘴氣,上下勾心鬥角,最好是兩敗俱傷,他們才好簡單的趁虛而入。

而唐少帥那邊,她聽他的意思是一直在搜集著孫議長的錯漏,務求明日開庭的時候將他釘死在法院裏,務要證據確鑿,毫無疑問之處。

似乎聽上去他的進度也還算不錯,少帥甚至為此還表示,對底下人的工作效率還算滿意。

再加上那份孔景梵給的名單,配合調查那些人的異動,拔出蘿卜帶出泥,他們幾乎是可以說,已經布下了一張極為嚴密的大網。

但方向錯了啊!孔景梵老先生一點,她這才意識到了這一點,對那些被孫議長喂飽了的底下人來說,孫議長的下台就是意味著一棵參天大樹的倒下,他們本來就已經足夠惶惶不可終日,那日本人豈有不趁虛而入的道理?

對他們來說孫議長是國人,就算再錯,還是需要明正典刑經過審判,可日本人若是想要孫議長明日不至於牽連出更多的內情,不至於曝光太多的□□,他們所能選擇的最好的方式,卻是直接將那人給弄死!

孫議長一死,這條本來還能夠往下深入挖掘的線就斷掉了,底下人有了彈劾唐少帥“胡作非為”任性妄為的理由,方便他們拉攏更多本來還惶恐搖擺的人,這麽多好處,難道那些日本人會眼睜睜看著孫議長被釘死在法庭上?

她越想越是著急,回到了家裏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就趕緊先叫人帶她去前院官邸,去找少帥一晤。

這是她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在辦公時間要求去見唐少帥,看著她額角的汗珠,守在官邸門口的守衛官雖然有些為難,但還是同意了她的意思,給她去往裏頭通報。

瞿凝點了點頭,加了一句話:“你就跟少帥說,我是有關於明天的要緊事,非要見他一麵不可。請他務必空出一點時間來。”

她說話的表情格外慎重,那守衛官下了一跳,下意識的點了頭,幾乎是小跑步的進去通傳了,結果沒兩分鍾那人就匆匆忙忙的又是跑著出來跟她行了個禮,急急說道:“少帥請您進去。”

瞿凝走進去到了辦公室門口,門敞開著,地上是碎了的瓷杯,有個軍官背對著她站著,而站在椅子旁邊的唐少帥神色十分憤怒,顯然那瓷杯是被他砸碎的。

瞿凝這時候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微微皺起了眉頭,止了本要立刻邁進去的腳步。

本來在大口喘氣的唐少帥這時候卻已經見了她出現在了門口,他麵色瞬間緩了一緩,從方才的震怒轉為冷淡,瞟了一樣那還在戰戰兢兢的下屬,對門口喊道:“夫人到了就進來吧。”

瞿凝這時候才止了踟躕,衝著那低著頭像是瘟雞一般沒精打采低眉耷眼的軍官點了點頭,走到了唐少帥身邊,直截了當的問道:“是孫議長那邊出了什麽事?”

唐少帥略有些驚愕的看了她一眼:“夫人怎麽會知道的?”

“也是有人提醒了我……”她輕歎了一口氣,瞟了一眼那顯然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小軍官,道,“不過我可不是未卜先知,隻是大概猜到可能發生了什麽變故,不過還得聽當事人的報告才能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唐少帥“嗯”了一聲,揉了揉額頭對那小軍官命令道:“你把事情給少夫人也說一遍吧。”

那人有些愕然的抬了頭看了他們一眼---許是在疑惑這政事說給女人聽又是什麽道理,但待得看見唐少帥格外和緩的神色,他便立時低了頭再不敢多看,他操的哪門子心?

就算唐少帥要玩烽火戲諸侯,那頭上還有大帥呢,他們做下屬的,本來就已經做錯了事情,再惹得主子不高興,怕是頭上的頂戴都得沒了。

他回答:“今兒個那孫議長的如夫人哭哭啼啼的求到我們這邊來,要求非得進去探監,說是在他定罪之前,想最後能見她這相公一麵。她哭的可憐,又在我們這裏鬧著要上吊,因為一般探監都是規定可以在屬下們的監視之下進行的,我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但他們見完之後,剛才送完午飯,我們卻發現孫議長死在了牢房裏……”

他有些愧疚的低了頭:“是中毒死的。”

看了一眼正凝神靜聽的那對夫婦,他補充道:“那女人來探監,我們已經檢查的很仔細了,又叫一個婆子搜過了身的,應該是身上沒有夾帶什麽多餘的東西進去,可孫議長還是中毒死了,小的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總之,少帥少夫人恕罪,都是屬下沒把這件事辦好。”

瞿凝抿了抿唇:“你們確定檢查過了?”

“不敢疏忽。”

“嗯。”瞿凝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唐少帥,輕歎了一口氣,“那你也別責怪他了,毒藥怕是孫議長一早備著的,之前不吃,現在去吃,怕是那如夫人帶了什麽話進去吧?他現在死,好,死的好,死得其所!”

“……”唐少帥和那小軍官都默默看著少夫人:喂,這是受刺激過度說反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