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孔孟(2)
在孔景梵家裏用了簡單的便飯,老夫人開了酒來,瞿凝陪著飲了兩杯,正是微醺。
飯後,老夫人去了收拾碗筷,她和孔景梵去了對方的書房,老先生打量了她兩眼,眯著眼睛道:“少夫人來找老朽,肯定不是為了吃一頓飯這麽簡單吧?”
瞿凝點了點頭。
她的笑容裏帶著些微的狡黠:“那老先生您覺得我來是為了什麽呢?您既然肯見我,肯定猜到了我想說什麽吧?”
老先生點了點頭,閉起眼睛悠悠說道:“老朽雖然蝸居東北,但托賴現在發達的新聞業,對國內大事還是略知一二的。少夫人在京中謀劃種種,老朽也略有耳聞。”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直視瞿凝的目光裏,閃爍著一種考量的光芒,“少夫人那篇討孔檄文,老朽也讀過……”
瞿凝微微一愕。
他說的“討孔檄文”,指的就是在京都那場輿論戰裏,她寫的討伐孔孟的那篇文章,回想起來,雖然那篇文隻為拋磚引玉,但實際上卻無形之中,將她劃到了“西化”的那一側。
若這位老先生讀過那篇文章,那他還肯見她,這其中的意味,就值得深思了。
瞿凝拱了拱手,她這時候也不多做虛言了:“老先生若是知道那時候發生的事情,那您也就能明白,我寫那篇文章的初衷,並不是為了反儒,相反的,我是想糾正後人在解讀孔孟之道時候的謬誤,畢竟‘孔子父母野合而生孔子’這樣的事情,連史記之中都有記載,而孟子的私德有虧,也並非我的憑空捏造。所以我當時下筆所寫的,並不是為了將孔孟儒家一棍子打死,而是希望能夠糾正後人‘矯枉過正’的問題,當然,可能我的做法是激進了一些。”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半響點了點頭:“……存天理,滅人欲這樣的說法,我也是不讚同的。若不是因為少夫人並不是我之前想的那種人,我也並不會答應今日見你一麵。”他頓了一頓,很誠摯的看向她,直白的問道,“但少夫人你想好了麽,你到底打算怎麽做?你想打動老朽,光光靠嘴巴是不夠的。”
孔景梵說著微微笑了笑:“少夫人在京中策劃的種種,逐利者以利相誘,逐名者以名動之,私德有虧者攻其錯處,你也的確得到了你想要的結果。但老朽兩袖清風,甘於清貧,都這把年紀了,半截入土的人,名利都一早已經看淡,少夫人若是想用京中那一套,就趁早不必浪費大家時間了。”
瞿凝點了點頭:“但老先生總還有一樣想要的,這也是你為什麽甘於這麽多年蝸居東北的原因,而你想要的,除了手裏掌握真正權利的上位者,沒有人能給你。”
老先生不置可否:“老朽想要什麽?”
“你想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瞿凝看著他的眼睛,說話若擲地有聲,“你的野心,就是你想要國學千秋萬代的流傳下去,你想要將你滿肚子的知識,不至於隨你長埋黃土!若你沒有這樣的野心,你又為什麽肯長居東北?你身為孔家後代,或許沒有成為家主的野心,沒有賺的萬株錢的貪婪,但你作為教師教書育人這麽多年,你難道心甘情願看著國學成為末端,到現在,那些西式學堂裏,根本就沒有了國學這門課?”
孔景梵瘦弱的身形微微顫動了一下,驚疑不定的回望過來。
瞿凝知道她的話已經切中了要害,她笑了一笑,下了決斷:“我約了美國的一些技術人員,準備在東北開設技術學院。這和大學不一樣,在技術學院裏隻需要學習一些機械製造之類的技術,可是除了這個之外,我能說服少帥,規定所有的基礎教育都必須增設國學這門課,思想品德列入考量,甚至是列入官員的操行考評,假若我能做到這樣的保證,老先生肯不肯幫我說一句話,幫我在東北立穩腳跟?”
孔景梵沉默良久,最後這才重重點了點頭。
瞿凝回去的時候,心情還很是沉重。
像孔景梵這樣的人,他並沒有為他自己的富貴和名聲提什麽要求,相反的,他所要求的不過是國學的興盛,如此簡單,如此不利己。
他甚至沒有問她要什麽“進身之階”,他也沒想過自己能從中著書立說或者撈什麽好處,但這樣的人在孔家,卻無法引導輿論和立足。
反而是常伴在皇帝身邊,常常做一些酸詩和詞句,或者寫一些條陳和出一些餿主意以顯示自己的“忠君愛國”的孔景豪,在孔家地位超然,甚至是享受著近乎於家老的待遇。
山東孔家,到後世都還有著偌大聲名,她先前在那位老先生家裏說的也都是實話,她其實也並不想將孔孟之道全部毀掉。
她想毀掉的是牌坊是浸豬籠是纏小腳這樣的種種陋習,而並不是禮義廉恥,並不是禮義教化。
老先生對她說,他覺得她在京中做的矯枉過正,但以她的身份,很多大儒,並不會真的介懷,畢竟在他們眼裏,她還是一個很年輕的,不懂事的後輩而已,走了彎路可以理解,但隻要她會改變,他們也肯包容。
隻要她肯在東北他們的下轄進行一定的改革,那麽要收攏人心,其實並不是難事。
再討論到日本人的事情,老先生也說了,其實很多北方人也看出來了日本人狼子野心,但日本人聰明,在投資上都是借的華夏產業的殼子,甚至連輿論方麵,也是借了很多華夏的報紙,而華夏這邊,總會有一些賣國賊和漢奸出賣國家利益來換取個人的金錢。
所以老先生寧可暫時和他們同流合汙,他也想看一看,那些毒瘤裏頭到底是哪一些蟲子在興風作浪,他給了瞿凝一大批的名單叫她拿回去給少帥審核。
孔景梵交單子過來的時候,臉上滿是痛苦:他的學生裏,甚至也有一些在其中的。
就因為他是他們的老師,他們這才對他毫不設防,但現如今他卻將他們做的事情親自給供了出來,老先生幾乎淚流滿麵,內心痛苦不已。
瞿凝捂了捂在胸前已經變得溫熱的紙張,無聲的,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她拿著的哪裏隻是薄薄一張紙,分明就是老人還火熱的一顆心啊!
唐少帥晚上照例回來吃晚飯,今兒個唐少夫人沒有心情親自下廚,不過是打橫陪坐,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心扒飯連菜也不過是極簡單的隨意揀了幾筷子。
她一臉心不在焉的自然瞞不過始終在關注她的唐少帥,男人看了她好幾次她都一臉毫無所覺的表情,那人最後終於忍耐不住她的心不在焉,親自夾了一堆菜把她的碗裏壘成了一個小山堆,終於換到了她一個詫異的眼神,他這才淡淡挑了挑眉毛:“不好好吃飯不就是要我給你挾的意思麽?”求關注不就給你關注麽?
瞿凝默默看著碗裏的小山無語凝噎,半天才揉了揉額頭:“我吃得了這麽多嗎?”東北菜本來就是亂燉居多,何況這家廚房現在的廚娘手藝實在不算太好,菜切的大塊大塊的,他們男人吃著倒是還好,她作為一個女人,實在是吃不了這麽多菜啊!看著就飽了。
那邊男人隻開口道:“你要是怕吃不了,就別等著我給你挾第二次。”
“……”什麽強盜邏輯啊!
瞿凝這下真的對對方的邏輯理解不能了,不過她也的確沒有剩飯碗的習慣,便梗著脖子往肚子裏咽,吃到最後完全是覺得滿到嗓子眼了都快要溢出來了,唐少帥這時候才探頭過來往她碗裏看了一眼,瞧著還剩下幾筷子她實在吃不下了,這才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看你以後還敢不好好吃飯心不在焉。”
瞿凝敢怒不敢言,白了他一眼,那邊唐少帥伸手把她的碗端了過去,三兩口往嘴裏填完了,在她目瞪口呆的表情裏,他這才懶洋洋的攤在了椅子上,瞟了她一眼問道:“好了,現在來說說吧,你今個兒是在琢磨什麽,竟然連飯也不肯好好吃?”
瞿凝想了一想,歎了一口氣,把懷裏頭揣了半天的名單給掏了出來遞了過去,又把她今兒個去見了那位老儒的事兒給唐少帥說了。
他聽得很認真,眸光專注的聽她慢慢的說完,中間一句話也沒插,末了他已經大略猜到了她心事重重的原因:“你是擔心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樣?”
瞿凝“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唐少帥是留學歸國,他們結婚的時候,都是西式婚禮更盛大一些。
她雖說猜不透他的施政想法,但他們之間有過對於“君主立憲”或者“民主共和”的一番談話,她想著,這人大約真的是討厭一些腐朽陳舊的東西的。
所以她答應了那位孔景梵說要興旺國學,她總覺得,唐少帥未必會同意,他們之間大概還得為此打一番饑荒。
瞿凝想了想,就索性用了懷柔的口吻:“謹之,我也知道你未必會同意我的想法,不過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他,你瞧,人家二話不說連名單都給了我,那我答應了的事情,就不能出爾反爾……”膩膩呼呼的攀住了對方的手臂搖了搖,她軟軟的說道,“謹之,你就從了我這回吧。”
話說到最後尾音甜膩的上揚,笑音裏卻有幾分不太確定的意味。
唐少帥斜睨了她一眼,末了輕歎了一口氣:“你我既然是夫妻,那你說過的話,自然也就是我說過的話。”
她還來不及為此大喜過望,那人已經慢悠悠的去翻名單了,順便低聲嘀咕了一句,大約是故意想讓她聽見的:“……早知道就是為了這個,早說不就好了?杞人憂天還叫人吃不好飯……”還以為怎麽了呢,不就是背著我答應別人一點事兒麽?多大的事兒啊,雞毛蒜皮……
瞿凝方才還想說的感動的話這下完全梗在了喉嚨裏:唐少帥你事事聽老婆的是很乖沒有錯,以我的行為為準則是很貼心沒有錯,但什麽這話說出來的方式就是這麽欠扁這麽傲嬌這麽讓人牙癢癢?這才是傳說中的吃力不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