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小鎮上家家戶戶都熄燈安歇了,隻有幾家鋪子門前的燈籠隨風輕晃,顯得氣氛寂寥又空靈。

譚二福晚上喝了太多水,起夜了兩次,心煩意亂,心說這一整夜是睡不好了,晚間就不該和幾個小孩玩猜拳,玩猜拳也不該誰輸了誰幹一碗水。

他打著哈欠,手裏提著一盞小油燈,迷迷瞪瞪往樓上走,不經意掃了一眼大門,門口處被燈籠的光照亮,正好能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

鬼魅般挺在門前。

譚二福嚇得一個激靈,定睛一看,那人影實在瘦小,也就不怕了。他大聲喝道:“什麽人?”

外麵的人影抖了三抖,隨後蚊子似的一個聲音響起:“我找田小野,我是他弟弟田小池。”

譚二福一愣,隨後轉身下樓,打開了大門,就見田小池抱著胳膊站在門口,嘴角還帶著血,像隻被打了的鵪鶉一樣瑟瑟發抖。

譚二福認得田小池,對這個搬進他們村的小雙兒沒有什麽感覺,隻是聽說他曾經對田小野很不好,所以一直不太待見他,這會兒見他這副模樣,不禁皺了眉頭,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田小池嘴唇凍得發青,微微顫抖,說:“我娘要把我買去當ji,我逃出來了,沒地方可去,來找田小野。”

雖是對他沒有好印象,但是他遇到的卻是極惡的大事,譚二福斟酌再三,不敢在這樣的大事上做決定,便讓他在門外等著,自己回去穿了衣服,而後提著燈籠帶他去了季仲遠家。

季家人早就進入甜蜜夢鄉,譚二福帶著田小池走到門口,還沒說話,裏麵的狗就叫了起來,狗還記得田小池的氣味,那是被它攆過的氣息。

裏麵的季伯山聽見了狗叫,起身下床,往外看了看,問:“有人在外麵嗎?”

譚二福便答道:“是我,譚二福。”

季伯山認得譚二福的聲音,前去開了門,就見譚二福帶著田小池在門外,他疑惑地問:“大半夜的幹什麽這是?”

譚二福道:“季大哥,我也不想大半夜來打擾你們,是這孩子,田小池,說是家裏出了事,來找二哥夫郎來的。”

季伯山打量田小池一番,沒好氣地說:“我弟夫郎早就不是你們家人了,你走吧。”

田小池一聽,慌忙跪下,哭著道:“以前種種都是我不好,可他畢竟是我哥哥,我們是同一個爹的孩子,我現在走投無路,隻能來求他,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吧。”

他就這樣在門前哭起來了,季伯山嫌惡不已,不願讓鄰居聽見,隻好把人讓進院子裏,這會兒也不用他叫了,季仲遠和田小野已經聽見了,穿上衣服鞋子走了出來,樊雨花也醒了,剛出門就被季伯山勸了回去,老娘腿腳不好,那能再讓她半夜出來被風吹,家裏的孩子都長大了,二三十歲的老爺們,有什麽事不能處理了呢。

田小池看見田小野,就像見了救星一般,趕緊跪著膝行至田小野身前,哭著說道:“小野,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住你,我給你磕頭,現在我娘要把我賣了,求你看在咱倆血脈相連的份上救救我,我死也不想去幹那勾當啊!”

田小野頭還懵懵的,眨巴眨巴眼睛,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晚飯的時候樊雨花和他們八卦過,說朱嬋兒要把田小池賣了當ji,他皺皺眉頭,他討厭田小池,也不願與他有什麽瓜葛,本是不想管的,但是這會兒人跪在了他麵前,他卻不能無動於衷置身事外,若是小事也就罷了,趕他走就是,可是這種大事……

他看看季仲遠,問:“仲遠哥,怎麽辦?”

季仲遠立刻懂了他的猶豫,他們雖然討厭田小池,但人心都是肉長的,看著一個年輕的孩子墮入地獄也不是什麽爽文,他伸手輕輕摟住田小野,說:“他是你的弟弟,你想怎樣就怎樣,隻是不要委屈自己就是。”

田小野聞言,想了想說:“我不想原諒他的過往,所以不會留他,但我也不願看他被人糟踐,不管他是誰我都不想見到這樣的事情,所以我……”

他頓了頓,轉身回屋,一會兒又走了出來,手裏拿了一串兒銅錢,對田小池說:“這是二百文錢,你拿去吧。”

田小池抬起滿臉清淚的臉,祈求道:“你不留我嗎?”

田小野搖搖頭,說:“不留,我討厭你,一刻也不想見到你,你拿著錢走吧,算是我們最後一點骨肉情分。”

田小池垂下眼,看著眼前的一串錢,淚如雨下,他心裏不願,又很害怕,不知前路在哪,但是也不敢再提留下的事,怕惹惱了田小野,把他趕出門去,連這兩百文錢也拿不到。

他隻好接過錢,又給田小野磕了個頭,轉身便走了,譚二福見狀,也跟著離開了,夜已深,不好再打擾東家睡覺。

季仲遠摟著田小野回了屋,田小野靠在他懷裏問:“仲遠哥,你會不會覺得我今天很無情。”

“不會。”季仲遠道,“我的小野是一副柔軟心腸,能做到這般已經仁至義盡了。”

田小野便不再說話了,就這麽靠在他懷裏躺下,心是平靜的,安穩的,卻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一進到鋪子裏,譚二福就湊過來說:“那田小池說他娘半夜要起來喂奶,都得找他幫忙,所以一定會發現他逃了的,他怕他家裏人連夜來找,一刻也不敢停留,雇了個夜車走了。”

雇夜車是很危險的事情,鎮上雖然有人做這個生意,但很少有人上門,漆黑深夜,誰知道路上會發生什麽,可見田小池心裏是真的慌了,怕了,才要連夜逃跑。

其實就算等到天亮也無妨,朱嬋兒家裏有嬰兒,不可能在大半夜的跑出來找他,就算是徐屠戶能出來找他,也不可能舉著盞油燈跑到鎮上來,更不可能一下子找到季家,況且就算是找到了,這麽大的鎮子,這麽黑的夜,也不可能找得到他。

他是真的怕極了。

田小野沉默了一會兒,便不再問了,他們甚至很快就忘了這件事了,因為縣城跑商的藤老板派了夥計來,給季仲遠帶來了一罐奶油。

季仲遠高興瘋了,抱著田小野轉了好幾圈,又摟著那夥計差點來一段大河之舞,眾人見他如此瘋癲,都笑個不停,夥計道:“季老板,這東西又膩又沒味,那幾個北境人來了半個月,一盒也沒賣出,你怎會喜歡這東西?”

“你不懂。”季仲遠抱著那罐奶油看了又看,這奶油品質還不錯,微微發黃,不及後世的細膩,但它畢竟是奶油,有了它,就又能生出千萬種甜品。

他迫不及待要讓夥計感受奶油的美好,立刻讓後廚做了一爐蛋撻出來,酥皮他們一直有,之前也做過無奶油版的蛋撻,雖然也香甜,但是口感上卻少了一份嫩滑和香醇。

蛋撻製作簡單,很快就烤了出來,剛一出爐,夥計的鼻子就抽搐了,大喊著:“這也太香了。”

一爐蛋撻二十個,季仲遠讓鋪子裏的人一人一個,都嚐嚐看,大家也不怕燙,伸手捏起蛋撻往嘴裏塞,這一嚐,就連這些天吃過很多蛋撻的田小野等人也都驚歎不已。

加了奶油的蛋撻更香更滑更嫩,吃一個根本不夠,不少人又拿起了第二個。

“果然好吃啊。”夥計讚道,“季老板,你可真是神了,是怎麽把這奶油做得這麽好吃的?”

季仲遠神秘一笑:“這是秘方,而且,還有更好的你沒吃到呢。”

他轉頭對後廚喊道:“飛燕,趕緊在做一鍋蛋撻,讓貴客拿回去。”

夥計笑眯眯的道了謝,繼續大口吞蛋撻。

這新出爐的蛋撻,十個帶給藤老板,是個帶給張掌櫃嚐嚐,至於戚老板,他不在縣城,不給他吃了。

夥計小心翼翼提著蛋撻上了馬,又被季仲遠蠟燭,說:“夥計,回去幫我尋摸著有沒有煉奶。”

“煉奶是什麽?”

季仲遠便把煉乳描述了一番,不料夥計一聽就反應過來,說:“您說的是奶精吧?縣城有人買的,都回家兌了水喝,說是可香可甜了,價格也不便宜。”

季仲遠道:“你弄上一些給我看看。”

“成,那過幾日我還來。”

“好咧,您慢走。”

季仲遠送走夥計,歡快地回了鋪子,抱著那罐奶油對田小野說:“我來教你們打發奶油。”

他這邊心情極好,忙忙碌碌,樊雨花在家裏卻關了鋪子,她收拾了東西,要和朱家大嫂一起去寺廟上香。

這天是當地寺廟的一個小節日,鎮上去上香的人不少,樊雨花以前在村裏是不幹這個的,但是在鎮上大家都去,她也就跟著去了。

她收拾了幾樣果子,又帶了點錢,就跟著朱大嫂去了,也不讓家裏人陪,看上去笑容滿麵,眼睛深處卻是旁人看不見的苦澀。

寺廟建在山間,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到,這就讓鎮上前來上香的人顯得零零散散,樊雨花和朱家大嫂來的時候,廟裏也就隻有她們兩個人。

朱家大嫂祈禱完之後就要走,樊雨花卻微微笑著說:“嫂子你先去吧,我還想再待會兒。”

朱家大嫂當然不會問她,也要尊重她,便說:“我去林子裏逛逛,一會兒咱們在大門口見。”

樊雨花點點頭,等朱家大嫂走了,她一個人跪在佛前,霎時間落下兩行淚來。

她把籃子裏的果子點心拿出來擺在佛前,雙手合十,虔誠道:“願佛祖保佑我那二兒子在那邊過上好日子,早日找個好人家投了去,願佛祖也保佑我現在這個孩子,平安順遂,我雖不知他是誰家兒郎,但……但他真的被教得很好,是個很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