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村緊挨山前村,兩村共用一條河,也常有來往,隻是中間有一座小山頭隔擋,才分成了兩個村。

北山村日子過的不比山前村好,有些山前村沒有的小鋪子,北山村有開,北山村沒有的,山前村就有,兩村差不多天天有人往來買些東西交換貨物,走動頻繁。

徐貨郎家在北山村中間的位置,也沒有開鋪子,大家都知道他家有貨賣,多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誰家針線鹽巴用完了,直接去他家買就成。

徐貨郎家的針線都是普通的貨色,紅線雖紅,卻不算鮮亮,用來做鎮上的繡活是夠了,要是到縣城裏,那還是不太行的。

兄弟倆用一個銅板換了一筒紅線,大紅的線結結實實地繞在線車上,很是厚實,剛從徐貨郎家離開,就在路上遇到有人挑著擔子賣飴糖,一文錢三塊,三文錢能買十塊,不過這會兒他擔子裏的飴糖看上去已經快賣完了,剩下十一塊,季仲遠想到家裏瘦瘦小小的女人們,就商量著三文錢十一塊包了,貨郎沒怎麽掙紮就同意了,這些飴糖是賣剩下的,個頭不算大,十一個不比大個的十個多多少。

他掏錢掏得爽快,季伯山在一旁欲言又止,等包好了飴糖又上了路,才猶猶豫豫開口,說:“阿遠,你怎花錢買這些東西,娘知道了要罵的。”

季仲遠吃驚不已,沒想到季伯山一個快三十的漢子,買兩塊糖還要怕媽媽罵,這日子也太慘了些吧。

他說:“不過是幾塊糖,咱家幾個女人都沒怎麽吃過,買回去也好嚐個鮮,娘不會說的。”

季伯山歎道:“娘管錢管得嚴,你又不是不知道。”

“沒事的哥,放心吧哈,娘要是罵了,我擔著。”

“不是誰擔著的問題,唉,你呀,也得學會攢錢過日子,咱們現在吃都吃不飽,你買這飴糖,那不是糟蹋錢嗎?”

“……”

兄弟倆一路嘀嘀咕咕,邊說邊走,季仲遠聽著大哥絮絮叨叨教他好好過日子攢錢娶媳婦,如同唐僧念經,心裏倒是不煩,他前世一個人孤獨與病魔鬥爭,今世有了大哥,雖是有些婆媽,但總覺得被關心著,也挺好。

行至北山村北頭,就要翻過小坡回到自己村,突然聽見有人在哭,兩人對視一眼,循聲過去,隻見一個衣衫破爛的少年蹲在林子邊上抱著頭哭,兩人趕忙過去查看。

季仲遠問道:“你怎麽了?”

那蹲著的小少年嚇了一跳,回過頭驚慌失措地看他們一眼,一言不發,站起身來就跑開了。

季仲遠隻看到他雪白的皮膚,一雙紅腫的淚眼,以及眉心的一抹淡紅。

他猛然想到了這個世界奇怪的性別,雙兒。

那雙兒跑得很快,一會兒就進了村子,看不見影兒了,季仲遠轉頭問季伯山:“哥,這怎麽辦?”

季伯山想了想說:“別管了,一不認識,二又是個雙兒,不好管多。”

也隻能這樣,這會兒可沒有報警一說,自己事自家管,多得是亂糟糟的事情。

隻是第一次見到雙兒,季仲遠有些好奇,又往村子裏多看了幾眼,惹得季伯山隻笑他,說他想娶媳婦娶夫郎了雲雲,兩人說笑著便回了家。

一回家就聞到一股飯香,季雲朵正在院子裏搗米,一見他們來,興奮道:“大哥二哥,阿娘燉了魚湯呢!”

半筐雜魚燉了可以管全家人一頓飽,做成湯則可以管兩頓,樊雨花吃了這麽多年苦,太知道怎麽樣才能讓日子過得踏實些,絕對細水長流型。

這會兒樊雨花和常小惠都在廚房忙活,隻剩季雲朵一人在院子裏,季仲遠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麻溜地往她嘴裏塞了一塊飴糖。

季雲朵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鼓著腮幫子小聲問道:“這什麽?”

季仲遠輕聲說:“飴糖,快嚼了吞下去。”

常小惠立刻心領神會,大口嚼了起來,飴糖淡淡的甜味在唇齒間蔓延開,小姑娘從未吃過這樣的味道,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哥,我不跟娘說。”

季仲遠摸摸她的頭:“真乖。”

季伯山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這會兒飯好了,常小惠在院子裏擺了桌子,樊雨花端著魚湯出來,她做飯很有一手,平日裏湊合也就罷了,有了魚,就不能糊弄,不然對不起這新鮮的食材。

季仲遠把樊雨花拉到一旁,讓她在板凳上坐下,自己則乖巧地站在她身後,為她捏肩,他手勁大,手掌厚,捏起來很是舒服,鄉下人腦子裏多是勞作,成天幹不完的活,哪有人懂得這般享受。

樊雨花舒服極了,滿意地說:“我二小子孝順呐!”

季仲遠趁熱打鐵,討好地說:“娘,我們今日走了運,螺全賣了,原是隻能賣一百來文,虧得大哥走街串巷大聲吆喝,我們賣了一百六十多文呢!”

樊雨花眼睛一亮,歡喜道:“這麽多?”

季伯山把錢袋子交到樊雨花手裏,憨憨笑道:“娘,都在這裏了。”

樊雨花點點頭:“大山受累,有力氣也得省著使,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盡出力,老了就要遭罪了。”

季伯山笑笑,家裏日子苦,他這個大男人不出力,難道要小女人們養家不成?

季仲遠連忙說:“大哥說辛苦還是娘辛苦,咱們家的女人都能幹,也都能吃苦,太讓人心疼,所以我買了幾塊飴糖,想著讓娘和嫂子還有雲朵都嚐點甜。”

樊雨花身子一僵:“你買了飴糖?那東西貴著呢!”

季伯山斜眼瞪季仲遠,瞧吧,要挨批了吧。

季仲遠卻是歎了口氣,說:“我何嚐不知道貴呢,可是想想娘帶我們兄妹三個一路長大成人,有多苦,嫂子嫁到咱們家日夜操勞有多苦,雲朵打出生就沒吃過糖,跟著我們吃糠咽菜,沒穿過一件新衣服,苦不苦,娘啊,想想你們這般苦日子,我就覺得,不過是三文錢九塊飴糖,貴是貴了點,但咱們家的女人不值得嗎?”

樊雨花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曾經的委屈,丈夫蒙冤,散盡家財,村人白眼,一個人養三個孩子,別說季雲朵沒穿過新衣服了,她這幾年不也是縫縫補補,一件新衣沒買過?

苦不苦?

是真的苦。

隻是她的身份不容許她叫苦,生活的重任也不容許她抱怨,一路就這麽捱過來了,如今有兒子體貼,給買了糖,心中已是甜的暖的,哪裏還能說得半個狠字。

她歎了口氣,道:“如今你也懂事了,咱們家日子總會好起來的,你說的對,咱們日子苦,可不就得吃點甜的麽。”

說罷,她拿走了九塊飴糖,取了三塊,去廚房化開,端了五碗糖水出來。

“今兒個,咱們都得吃點甜的。”

一人一碗糖水,不算太甜,也不算好喝,所有人卻都喝得津津有味,炎夏燥熱的心一下子得到安撫,在物質貧瘠的歲月裏,舌尖的滋味無疑是最能給人們帶來希望和奔頭的,一碗糖水下去,所有人的臉上都帶了喜悅。

喝完糖水就要吃魚,燉得濃白的魚湯端上桌,鮮香一下子占滿了整座小院,魚處理不好會有土腥味,白白糟蹋了一鍋美味,所以樊雨花先用油煎了蔥薑,爆出香味後才放了宰殺好的魚進去,油放得夠多,香味才會燉出來,樊雨花大勺拿得穩,總能找到最不多不少正合適的那個量。

常小惠給每個人分了魚湯,每個人的大碗裏都有不少魚肉,大家都餓了,這會兒聞到鮮魚味,都有些忍不住。

季仲遠先喝了一口湯,簡單的食材熬出了最鮮美的滋味,魚鮮彌漫口腔,他讚道:“娘做的魚湯最好喝了。”

樊雨花笑罵道:“就你饞!”說著從自己碗裏夾起魚肉,給兩個兒子一人一塊。

季仲遠謝過,又從自己碗裏夾了一條小雜魚放進了季雲朵碗裏,季伯山見了,也從自己碗裏夾了一段肉厚的泥鰍肉放進常小惠碗裏。

一頓飯夾來夾去,每個人臉上都是笑意。

魚肉被啃光,魚骨也被一點點咬著逼出最後一點鹹味,最後碗底的魚湯用雜糧餅子擦得幹幹淨淨,一滴不落地吞下肚,這一頓飯吃得才算滿足。

肚子不餓了,雖然沒有很飽,但是也比平時來的紮實,天也黑了下來,季仲遠突然想起一事:“娘,田螺呢?”

樊雨花笑道:“瞧你個急食的,在廚房裏養著吐沙子呢,明天就能吃。”

季仲遠便笑了,不再說什麽。

很快天色完全黑下來,樊雨花再做不了針線活,帶著季雲朵回了房間,其他人也各自回屋休息,鍋裏早燒好了熱水,每人打一大盆回屋清洗了才能睡覺。

隔壁村郎中說過,要幹淨了才不會生病,村人們可生不起病,所以樊雨花一直要求全家人必須每日擦洗,身上不能有味。

季仲遠擦洗後躺上了床,一天的勞累和興奮讓他在困與失眠中掙紮,好一會兒才睡著。

季伯山進了屋便關了門,把常小惠拉到一邊,神神秘秘掏出一個小包來,笑道:“看這是什麽?”

常小惠打開小包,驚訝道:“飴糖,你怎還藏了一塊?”

季伯山摟著她的肩膀輕聲道:“是老二的主意,你快吃吧,這些年跟著我,苦了你了。”

常小惠眼眶微紅,這些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但是村裏哪家都是一樣的不好過,跟著季伯山至少安穩,季伯山從不打她罵她,有點吃的也會偷偷給她留些,比起村裏的漢子們,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把那塊飴糖一分為二,塞了一塊進季伯山嘴裏,剩下的塞進自己嘴裏,由衷道:“大山哥,跟著你,我不苦的。”

一家人在疲累艱難的日子裏,偷得一夜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