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仲遠歇了一日才跟著季伯山下稻田,這會兒稻子已經被收得差不多了,稻穀都在村頭麥場上晾曬。

平日裏季伯山收稻子,常小惠和季雲朵就在麥場上忙活,晾曬稻子,還要看著不要被鳥雀吃了去,被人偷了去等等,樊雨花則在家做飯,一日兩餐,隻有季伯山晚上能多吃一碗粥,大家過得都很辛苦,做完飯就去做些針線活,村裏有人在鎮上領些簡單的刺繡活做,五張工換兩枚銅板,許多人都願意做,樊雨花也不例外。

季仲遠主要是去跟著給稻田放水的,他家幾畝水田並不在一起,這處水田位置偏,地也不算肥,比其他水田熟的要晚些,這會兒其他水田的稻子都收了,這塊田才開始放水,照現在這個天,還得要五六天才能收稻子。

季仲遠平日裏就不幹活,這會兒哪裏會幹,跟著季伯山做了一會兒就腰酸背痛,也不出工,不過他倒是發現了個適合自己的活計。

稻田裏有雜魚和泥鰍。

季仲遠小時候就知道小夥伴都愛幹這些事,自己身體不好從來無法參與,隻能幹看著,這會兒身體好了,自然不會錯過。

況且這也不是玩,捉到的魚和泥鰍能為家裏帶來一頓葷食,這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這些年村人都窮,少有肉食吃,許多人家半大的孩子都愛去河裏摸魚,幾乎撈幹淨了村邊那條河。不過自己稻田裏的沒人來摸,全是自己的,可不能浪費了這樣的資源。

季仲遠跑回去拿了個筐,季伯山放水的時候,他就在出水口等著,用筐瀝水,被衝下來的雜魚和泥鰍一條都跑不掉,等到放了一陣子水,他便跑去稻田裏,伸手就能摸到泥鰍。

季家偶爾也會從田裏摸泥鰍吃,這會兒稻田裏泥鰍不算太多,季仲遠摸了半筐就再摸不到了,轉而換了個筐,去撈田螺。

稻田裏的田螺又大又肥,笨拙地拖著身子在爛泥裏蠕動,季仲遠一手一個,撈到就往身後筐子裏扔,不一會兒就堆了半筐。

他家水田賣了不少,隻剩六畝,雖然在後市看著不少,但是在這個生產力低下的年代,確實不算太多,虧得今年天氣好,水稻畝產才高些,但也不夠全家人果腹,更何況還要挑著好的拿去鎮上賣掉,換些銀錢買棉花過冬,日子這般緊巴,季伯山見著弟弟玩撈田螺玩得起勁也沒說什麽,對他來說,弟弟隻要不偷了錢去喝酒就算好的。

走完六畝地,季伯山放水清田累得半死,季仲遠撈了兩筐田螺,半筐魚也累得夠嗆,兩人歇了會兒,中午吃了些家裏帶的豆麵餅子果腹,卻也隻能稍微安撫一下腹中轟鳴,兩個壯年漢子肚子連底都沒填上。

好在今晚家裏能吃些雜魚泥鰍,還有田螺。

天色已經不早,兩人趕緊背著筐回家去,季伯山幹慣了力氣活,主動背一個筐拎一個筐,隻讓季仲遠背最輕的裝雜魚泥鰍的筐,一邊走著,季仲遠說道:“明年種稻子時往田裏放些魚苗吧,鯽魚鯉魚都行,收稻子時就能吃上稻花魚。”

季伯山笑道:“也行,就怕魚啃稻子。”

季仲遠道:“不會的哥,稻田裏的魚可肥,魚排泄的廢物還能作肥,省的施肥了。”

“成,那等明年先拿一畝田試試。”

他到底不敢把六畝水田裏都放上魚,畢竟這幾畝田管著全家的口糧,一旦出了什麽問題,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他們挨了好多年餓,實在是餓怕了,把糧食看的比什麽都重。

季仲遠也同意,他也沒有說不同意的資格。

兩人先經過麥場,常小惠帶著季雲朵正在收前兩天晾的稻子,這會兒都曬幹了,得趕緊收回家搗成米。

兩個瘦小的女人彎著腰忙忙碌碌,看的季仲遠一陣心酸,一個時代好不好,就看有沒有女人的歡笑聲,一個家庭好不好,就看著家的女人臉上有沒有笑,無論從宏觀還是微觀來看,女人的幸福都是極其重要的。

這倆女人——其中一個還稱不上女人——瘦瘦小小,衣服洗得發白,袖口打了補丁,怎麽看都不像是過得好的樣子。

季仲遠歎了口氣,由衷道:“哥,咱們得加把勁了,得讓咱家的女人們都過上好日子。”

季伯山頗為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弟弟,做夢也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自己的混混弟弟嘴裏說出來,心中也是暖意一片。

“行,咱爺們得支棱起來。”

兩人跑過去幫著收拾稻穀,兩個女人見他們背著的筐滴滴答答漏著水,都好奇地跑過去看,見著泥鰍雜魚和田螺,眼睛裏都放出了光彩。

特別是季雲朵,她才十二歲,打出生幾歲剛記事兒家裏就遭了難,幾乎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從小就吃不好穿不好,人長得又瘦又小,隻一雙大眼睛布靈布靈地在小臉蛋上閃爍,顯得很有靈氣。

這會兒看見吃的她幾乎都要流下口水來。

收拾完稻穀,四個人高高興興回家去,路上見著幾個村民因為一點稻穀鬧起來,都說自己的稻穀少了,被對方拿了,鬧的不可開交。

季仲遠感歎時人生活不易,卻不知他家少有這些麻煩,完全是因為他這個打人往死裏打的村霸鎮場子,沒人敢打他家主意。

不多會兒就走到了家,樊雨花正在堂屋裏做繡工,她眼睛不太好,做一會兒就得揉揉,見著幾人回來了,便放下手中活道:“鍋裏熱著菜團子,你們去取了吃。”

菜團子是芹菜葉和著豆麵做的一種吃食,樊雨花在裏麵放了些鹽,這就讓難以下咽的菜團子稍微有了點鮮美的味道,菜團子能吃飽,但太素,怎麽吃都覺得肚子裏少點什麽。

季仲遠把筐遞給她看:“娘,我和大哥摸了些魚和田螺回來,晚上咱們燉魚吃。”

樊雨花連忙跑來看,見著那麽多泥鰍雜魚,笑眯眯道:“還是我家仲遠有本事,第一次下田就弄這麽多好東西回來,今晚娘都給燉了,全家都能吃飽。”

又看見兩筐螺,說道:“這東西不頂餓,留下一小籃子用辣子炒了做個菜便是,趁著日頭好,你倆背去鎮上賣了吧,換些銀錢再給我買點紅色的線回來。”

她想了想又叮囑道:“路過北山村在徐貨郎家買就行,可別在鎮上買,貴著呢。”

“好嘞。”

兄弟倆雖然很累,但年輕人身體好,稍微休息一下就又能上路,兩人各吃了七八個菜團子,喝了些水,挑了些不太大的田螺裝了一籃子留在家裏,大的好的要拿去賣掉,小的可賣不上好價錢。

兩人一人背一個大筐從家出發,一步一步走到鎮子上要路過四個村子,路途十分遙遠,等到了鎮上,季仲遠原以為自己的腳會斷掉,然而卻隻是有點疲累,不得不驚訝於這身體是真的牛,想來是常來鎮上買酒喝,走習慣了。

鎮上原來有專門的市場,類似夜市早市的形式,百姓們想在市場裏賣東西,需要繳納一定的攤位費,攤位費不貴,兩個銅板可以擺一天,三個銅板可以在最好的位置擺一天,先到先得,不過這兩年經濟形勢不好,官府免了攤位費,但還是有專人在管理,避免出現爭位置打架等情況。

這會兒已經是下午了,算算時間兩人隻能賣半個時辰左右就要往回走,不然就要趕夜路,這時候可沒有路燈,路過的村子裏家家戶戶也大多舍不得點燈,即便是點了,也隻限於自家照亮一點油燈光,大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十分危險,原身就是走了夜路撞了樹,直到第二天天亮才被發現送回家,這才一命嗚呼。

市場上擺攤的人不多,兄弟倆找了個稍微好點的位置卸下筐,季伯山吆喝著:“新鮮的田螺,剛撈上來的,個頭大,肉厚,便宜賣,想要的可以過來看看。”

路過人多有來看的,這個季節的傍晚,許多人喜歡用辣子炒了田螺坐在門口吸的,一吸溜就是一口又辣又鮮的湯,再吃掉大塊螺肉,就是這年頭最好最美的滋味了。

食肆裏也有這樣的螺賣,一盤能賣十幾個銅板,若是用酒泡了,再精細地做成下酒菜,就能賣到三十文,是農家不敢買的金貴食物。

季家兄弟的田螺是自家稻田裏的,個頭大,又沒有成本,賣得確實不貴,五個銅板能買一斤,季伯山原本就打算這樣賣了,但季仲遠卻不願意,他覺得這樣賣兩大筐螺也就百來個銅板,不劃算。

於是他多費了些功夫,把又大又好的螺撿出來單獨分成一筐,這一筐要賣八個銅板一斤。

許多人奔著大螺來的,問了價格卻覺得有些貴,轉而去買普通的螺。

季伯山說:“你這樣分,都沒人買大螺,怕是賣不出去了。”

季仲遠笑道:“怎麽會賣不掉,哥,你沒發現那些問了大螺價格的人再買小螺就不怎麽砍價了嗎?”

季伯山仔細想了想,頗為驚奇道:“確實如此。”

季仲遠笑道:“這不就行了,等到要走的時候,這些大螺再降一文錢,許多人便會覺得得了便宜,不愁賣不出去。”

季伯山讚道:“還是你有主意。”

他們站了許久,果然小螺賣得很快,後麵大螺降價,也有人來買,最後剩下一些,看天晚了,兩人著急走,直接五文一斤,連大帶小賣給了食肆,算算錢,共掙了一百六十多個銅板,比原計劃的多掙了近五十個,兄弟倆都很高興。

農家人不講究人工成本,肯出力氣,在季伯山看來,這些就是純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