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元果然是個努力幹活的人, 在一堆無所事事的工匠中顯得很是格格不入,以至於蘇慕和柳瀟然幾乎沒怎麽費力氣便找到了他。

他丁零當啷地在操作著各種工具,察覺到有人靠近,連眼睛都不帶抬一下的, 似乎是全然沉浸在自己手上的活計上了。

“前輩?”蘇慕斟酌了許久, 選了個看上去算是比較穩妥的稱呼, 既然自己如今是假裝新人, 叫聲前輩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馮元這時才微微停了停手上的動作,抬起眼看了眼蘇慕,隨後又繼續一言不發地繼續著剛剛的活,像是沒聽到一般。

蘇慕趁機靠近了一步, 也不管別人有沒有在聽,開口道:“我們是今天才進來的,對這裏都不太熟悉,見您似乎格外嫻熟, 所以想來討教一二。”

馮元依舊沒什麽回答, 蘇慕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道:“前輩您是已經在這裏很多年了嗎?這裏是一直都……都這麽清閑麽?”

馮元似乎是被他問得有些不耐煩了, 抬起眼瞥了眼蘇慕後, 極為敷衍地應了一聲。

“想清閑來這裏幹什麽,回家睡覺去。”馮元伸手開始趕人,“去去去,別老在我耳邊嚷嚷,你不幹活,我還不想停呢。”

要是往常,蘇慕一定會選擇先退一步, 但是現在他們沒有多少時間, 這地方進來一趟尚且不會引人注意, 要是來的次數多了,即便真的最後查出了東西,也免不了被人察覺,來來往往的這些工匠雖然沒有惡意,但一句飯後的閑談都有可能被無限發酵引人注意,因此他沒有因為對方的態度而退怯,而是擺出了一副死纏爛打的模樣。

柳瀟然本來也是想開口幫腔的,但是蘇慕剛剛千叮嚀萬囑咐地讓他不要輕易開口,原因也簡單,他一開口,那渾身上下執法者的威嚴就會暴露無疑,那臉上的偽裝算是白費了。

因此他此時隻能扣著蘇慕的手腕,把人往後輕輕一帶,防止看上去已經有些暴躁的馮元揮起的各類器材傷到蘇慕。

“前輩別生氣,我就是有點兒好奇,誒這裏的兵器,可都是要送上戰場的,那不都關係到將士們能不能打贏麽,事關重大,怎麽這裏看上去好像……好像——”

蘇慕的話音未落,馮元便冷哼了一聲:“重要,是重要,那仗也打不到這裏來,這裏該吃吃該喝喝,誰管邊疆戰死戰活?”

他的話沒加主語,卻讓蘇慕的心頭一跳。

馮元抬起了頭,看了眼蘇慕和柳瀟然,依舊有些不屑:“兩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娃娃來這裏做什麽,這裏可都是力氣活,你們無非也是饞這裏的那點銀兩罷了,要我說,這裏的錢,你要是要命,還是趁早別拿了的好。”

“這是……什麽意思?”看著馮元的話似乎多了起來,蘇慕便又往那裏靠近了一步,這是個好兆頭,意味著馮元確實知道些什麽,而既然開了這個頭,這便是已經要鬆口的表現,“這裏的錢——要命?”

興許是意識到自己說了過多的話,馮元沒有再接話,而是低下頭沉默了好一會,才徹底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向蘇慕和柳瀟然的神色中也多了些許懷疑的神色。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再繼續旁敲側擊隻是無意義的浪費時間,蘇慕和柳瀟然對視了一眼,都做出了決定。

後者走上前,也不再隱瞞來此的目的,直接問道:“七年前,你是否也在這裏?”

馮元果不其然被他言語中的威壓給唬得愣住了,看向兩人的眼神更為狐疑,還帶著一絲無法掩蓋的驚惶,他努力地平複了自己的語氣,依舊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我們究竟是誰現在還沒有辦法告訴您。”蘇慕趕緊開口開始打圓場,“但是七年前這裏發生的事於我們而言非常重要,若是您知道什麽,還請告知我們。”

馮元的神色更為猶豫,他能察覺出來,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雖然麵相看上去並非出眾之人,但即便身著粗布,也依舊沒掩蓋住他們身上與旁人不同的氣場,這兩人絕不是什麽尋常人。

難道是……當年的那件事有人追查到了這裏?

掙紮了許久,他最終還是在這場無聲的對峙中敗下陣來,即便自己不說,那麽若是那些人知曉了有人在調查自己,想必自己這條命也是保不住了。

倒不若告訴了這兩人,死的時候還能痛快點。

“等我幹完手上這點。”他歎了口氣,又繼續拿起了各種工具,一下下敲打在已經成型的兵刃上,到最後一下嗡嗡聲響起,馮元終於下定了決心,把手在身上隨意地擦了擦,走向了兩人。

“七年前,你們說的是賀將軍戰敗的那一次?”他眯了眯眼睛,見兩人都是默認,也不追問,隻是繼續往下說道,“這裏從前也有過,這送進來的東西,都是些市麵上的次品,無論是用來編織戰甲,還是鍛造兵器,其實都夠不上格。”

“我們這裏的人都知道這個事,也大概能猜出是怎麽個大概,但是我們也就是拿錢辦事的人,上頭幹了什麽,我們管不著,也不想管。”

馮元搖了搖頭,緊接著皺起了眉:“賀將軍那一戰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當時在這裏幹活的人,都怕得不行,因為我們再清楚不過,那十萬鐵甲怎麽就打不過對麵區區三萬倭賊,我們知道,我們知道那些東西都是不行的,但從前從來沒有……沒有出過這樣的事。”

饒是早有心理準備,柳瀟然還是覺得異常憤怒,他也曾年少輕狂,跟隨高煥去見識過兵荒馬亂的邊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知道會有多少人因為一個小小的失誤就永遠留在了異鄉,他們浴血奮戰埋骨他鄉,卻殊不知遠在京城安享太平的這些人,踩在他們未涼的屍骨上,蠶食著克扣出來的金銀。

感受到身邊之人驟降的溫度,蘇慕自然也知曉柳瀟然是為什麽生氣,伸手不動聲色地拍了拍柳瀟然的肩膀。

“我們當時也都怕,怕有人查到我們頭上,誰都脫不了幹係,說來也是荒唐,那些銀錢,我們甚至連看都沒看到過,但到了這種時候,最怕死的也是我們。”馮元突然苦笑了一聲,這些話他憋得實在太久了,那些日子的提心吊膽使得他不信任任何人,也從未向誰提起過這些。

“既是如此,為何不離開這裏呢?”蘇慕能從馮元的話中感受到對方的無奈和恐懼都並非偽裝,但七年之久,若是離開這裏遠走高飛,想必到現在應當早就有了全新的生活。

“走?有人走了,然後就死了。”他冷笑了一聲,“這軍器監下麵的,除了京城這一批,還有其他九個作坊,可就是偏巧,那批東西是從我們這裏運走的。你們不妨去查查,我們那時零零總總在這裏的工匠當有多少人,如今你去問問,這裏留下的當年的人還剩多少,若不是已經變成了廢物每日都混著日子,就是早就扛不住了,有些人也像你們說的那樣,離開了,但離開了便再沒有了下落,誰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死了,他們絕對都死了,我們是什麽?我們就是些埋進土裏就再找不著的螞蟻,當官的要碾死我們,再容易不過了。”

馮元像是有些自嘲地喃喃道:“我雖然也沒有那麽想活,可我不想死。”

三人一齊陷入了沉默之中,七年的時間,足夠讓人將從前的痕跡都消除幹淨,即便他們現在能夠從馮元的話中再現當時那些人醜惡的嘴臉,也依舊於事無補,就如同馮元所說的,他們即便知曉,也無可奈何,與貴族們相比,他們的命太過渺小,根本威脅不到任何人。

祁皓搖著扇子,在約定好的地點等到了一臉凝重的兩人,他素來比陸靈玨更懂得審時度勢,因此也沒有開口詢問,隻是在一旁等著柳瀟然開口。

“七年前的事如今要挖出來,太難了。”蘇慕搖了搖頭,即便他們有心繼續往下查,但這時間的跨度實在太大,要想找到有用的線索實在太難,“這樣的人若是嚐到了甜頭,必然不會就此罷休,想必這些年的戰甲中也依舊有著他們的手筆,若是能從近些年的案卷中找到端倪,說不定能夠循著這條線將當年的事一並帶出。”

柳瀟然此時的想法算是和蘇慕不謀而合,近年來雖未曾發生如當年一般的慘敗,但邊境戰亂也算是時有發生,高煥那邊自是不用說,若是他們想查他軍中的戰甲自然是不在話下,隻是高煥常年駐外,所用兵器多數也為周邊州縣運送而來,或許未曾中招,要說與這條線路重合最高的,應當是近年奉命抵禦突厥的慕容府。

但即便是柳瀟然,也與這位慕容將軍素不相識。

他想到了白芷幾日前曾與他說過,唐禦史家中有喜事,似乎要宴請京中所有達官貴人,他從前也算是和父親相識,早早地就給柳家遞了請帖,慕容府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熱的存在,想必也在受邀之列,若是能借此與慕容煬有些接觸,或許也能問出些對方的口風。

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但打交道此類的事,實在讓他有些應對不來,此類宴席他不說從不參加,這近幾年也是從未去過,僅僅隻是想想,都足以讓他覺得為難了。

“你回大理寺去找所有關於張瑜的案卷,事無巨細,全部都先取出來,但不要驚動其他人,其餘的等我回來之後再定奪。”

祁皓領了命,很快便離開了,蘇慕見狀也朝柳瀟然點了點頭:“那我們也回去罷。”

看對方的神色由凝重又變回了無奈,蘇慕意識到了自己必然又是忘了什麽事,下一秒,柳瀟然的指腹就輕輕擦過了他的臉頰。

“就這樣回去?你就不怕秦夫人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