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校尉有事直說就好, 我此前便說了,若有力所能及,一定會幫忙的。”蘇慕將人扶起之後,也不含糊, 開門見山說道, “墨書的身世讓你如此為難, 想必並不簡單?”

蔣玉既已跨過了心上的那一道門檻, 便也就將事情全數告知蘇慕了。

“我本是磐城安縣人,家境貧寒,在家之時也隻會些筆墨文章,本想考些功名出來, 但十年前磐城突然遭逢倭寇來犯,那時我年僅十四,被擇去後奔赴陣前,一介書生何用, 自然是數度遇險, 也就是在那時, 我遇到了恩師, 定遠將軍賀朗。”

蘇慕聞言點了點頭,但又有些不自在起來,這也是個將軍出身,難不成又和蘇儀是什麽老相識,那自己是不是該表現出一副了然的模樣?

但蔣玉搖了搖頭,神色凝重又無奈:“若是在七年前,提及恩師之名, 朝中應當無人不曉, 但現下, 怕是已經成了不能提的禁忌,彼時侯爺你也尚且年幼,想必並不知曉。”

蘇慕點了點頭,隨即開口問道:“成為禁忌……可是出了什麽事?”

蔣玉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往下說道:“將軍在那一戰中大破敵軍,名聲遠揚,因他英勇又不懼生死,數度在絕境中逢生,在隨後幾年之中也接連打了許多勝仗,到七年前,已經成了雲麾將軍。”

“但也就是在七年前,三萬倭寇再度來犯,那時磐城之中有著十萬守軍,當時將軍便說,此戰必勝,不僅將軍如此想,我們也從未想過,那一戰會敗得如此之慘烈。”蔣玉垂下了眼,聲音也變得更為低沉,“三萬倭寇攻破了磐城。”

蘇慕的呼吸一滯,這人數對比著實讓人想象不出敗的可能,更何況是在我方軍隊更強的情況下,如果不是遇到了什麽特殊的意外情況,那必然是軍中出了問題。

“爾後朝廷之中聞此消息也是大愕,皇上即刻派了龍武大將軍出征磐城收回失地,也就是後來的安定侯,侯爺你的父親蘇將軍。”蔣玉的神色變得沉痛起來,“隨蘇將軍一同來的,還有皇上的一道聖旨,有人向皇上告發,賀將軍與倭寇私通款曲,此戰乃是故意戰敗,將磐城拱手讓人。”

“此時皇上本就為這場戰敗而惱怒不已,聞言更是龍顏大怒,當即下旨將賀將軍就地正法,家眷等全數流放三千裏,永世為奴不得回京。”

饒是蘇慕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不免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一位將軍必定是立下了赫赫戰功才能升至如此高的位置,卻因為一場戰敗而丟了性命,甚至累及家人,即便這是在封建帝製的環境之下,也實在讓人有些難以接受。

“恩師得知此事之時,聖旨已到,我甚至沒有機會與他再見上最後一麵。”蔣玉的眼眶微紅,這一段過往於他而言實在過於錐心刺骨,隻是回想就已經痛徹心扉,“我隨後匆匆趕往京城,想去再見夫人和景煦一麵,將此事告知,卻沒想等我趕到之時,將軍府早已成為了一片廢墟。”

“城中之人皆說,將軍府是因為遭了賊匪才被洗劫一空,那劫匪又放了一把大火,將府邸燒了個一幹二淨,但試問天子腳下,何來賊匪如此膽大妄為?”蔣玉的聲音陡然一高,全身都在微微地發著抖,“若是……若是無人授意,誰敢在宵禁之時擅闖京城?”

蘇慕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想不通其中道理,這將軍府上剩下的不過隻是些賀朗的家人而已,若真是皇帝授意,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直接一道聖旨便可滿門抄斬,又何必多此一舉?

但他不清楚其中彎繞,便也沒有開口,心上對墨書的身份也有了猜測。

“因此墨書他便是……”

“是,他應當便是將軍留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脈,我從未想過景煦居然活了下來,在那之後我曾去亂葬崗替夫人和將軍府的其餘人收斂,也曾見到了一具與景煦身材相仿的小孩屍骨,因為所有人早已被燒得麵目全非,我並未想到那竟然不是景煦。”

蔣玉說著又站起身來,深深一揖:“我雖不知曉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景煦既然留在侯府,又平安長大,想必安定侯一定費了不少心思,因此,真的多謝你們,護下了景煦。”

蘇慕此時的心情頗為複雜,他算是知道墨書——賀景煦為什麽會在夢中如此掙紮了,這孩子怕不是在小時候親眼看著自己的家人都被殺死在了自己的身邊,這換誰都得抑鬱了,他能夠一聲不吭一個人扛到現在,意誌力就已經非常人能及了。

他輕輕歎了口氣,也站起了身:“你後來再度回到軍中,可是覺得此事真相並非如此?”

蔣玉點了點頭:“恩師雖然經常有些出格之語,但一向最為憎惡來犯倭賊,更不可能與其勾結,這事即便沒有人告知皇上,戰敗一事也足以讓將軍身敗名裂,他為何要做如此得不償失的事,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而將軍甚至沒有申辯的機會,便被魏太傅手執聖旨就地處斬,如此心急,又怎麽不讓人心生疑竇?”

“而此戰戰敗,也讓人想不通,將軍自從知曉我誌不在軍中之後,便並不讓我與他一同上陣,我那日雖未親眼得見,但也從僥幸逃脫的將士口中得知,開戰前幾日發下的戰甲幾乎經受不住任何兵器的攻擊,極為易碎,甚至有人還未來得及上陣,戰甲便已鬆散,不止如此,那戰中所用的戰車用的也是內中腐朽的枯木,根本就無力對抗倭寇。”

蔣玉定定地看向了蘇慕:“侯爺你或許會覺得我隻是想多了,但那是我的恩師,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件事沒有背後操縱之人的,將軍他絕不是這種人。”

“因此這七年來我一直想要查清當年之事背後的真相,但一切都被掩埋得太深,我身份卑微,有許多地方許多事都無法觸及,到如今也依舊什麽都做不到。”

“若是侯爺日後能為將軍留意當年之事的端倪,蔣玉願肝腦塗地報侯爺此恩。”

眼看著這人又要往地上跪,蘇慕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拉住了人。

他如今也實在不敢打包票自己能做到什麽,這時間實在相隔甚遠,而且就如蔣玉所說,能在京城神不知鬼不覺地滅口之人,若不是皇帝親允,那必然也是權力極大之人才能做到,查不查得到尚且不論,這即便查到,以安定侯府如今的地位來看,也未必就能替這樁七年前的舊案翻案。

蘇儀當時既然救下了墨書,想必也是相信賀朗的為人才會如此,說不定也動過替他翻案的心思,可惜如今蘇儀也已經身死多年,若他還在,以他的人脈,一定有更多辦法罷。

蘇慕雖有諸多顧慮,但也依舊沒有明言拒絕,隻能道了一聲:“盡力而為。”

他告別了蔣玉,剛回到自己那處小院,便看到柳瀟然依舊坐在外邊,幾乎不用想便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看著柳瀟然手旁一看就是特意準備好的點心,他沒來由地覺得更累了。

夜風微涼,吹得他心神一凜。

柳瀟然也察覺到了蘇慕的腳步聲,抬眼交會一瞬,他能看出蘇慕眼中毫無掩飾的深深的疲憊。

他的心突然抽疼了一下,仿佛還呼呼地刮進了些許寒風。

“怎麽了?”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把自己心上的異樣表露太多,“先坐下休息一會罷,這些糕點——”

他話音還未落,蘇慕便已經坐了下來,取了一塊糕點放進了嘴裏。

絲絲甜意開始在舌尖彌漫開來,隨後一點點漫到舌根,但蘇慕卻依舊覺得苦澀。

柳瀟然見他神色不像之前那般輕鬆,便知曉蔣玉與他所說之事想必讓他很不好受,因此也沒有繼續詢問,隻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蘇慕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著精致的糕點。

也不知道過了許久,蘇慕放下了被自己咬得已經有些麵目全非的糕點,看向了柳瀟然。

柳瀟然是大理寺少卿,那他是不是見過很多很多這樣的事?

悲歡離合,生離死別。

是妻子再也等不到丈夫,孩子再也等不到父母,是睜眼一瞬,本來幸福的家庭瞬間隻剩下了一片斷壁殘垣。

他從前覺得生來被拋棄已經是最苦痛的過往,卻沒想到來了這個世界他才知道,人世間的苦痛太多了,而自己所經曆的,與他所遇上的很多人相比都太過微不足道。

最起碼,他有過溫柔教導自己的師長,有耐心撫養自己的養父,有能夠一同說話的夥伴,能夠在平安和樂的氛圍下長大的無限可能。

柳瀟然的目光雖有疑惑,但卻如一汪深潭般,讓人能夠在其中漸漸平靜下來。

“言軒,我好像現在才明白,什麽叫做眾生皆苦。”蘇慕長歎了一口氣,望向了掛在空中的一輪明月,伸手似乎是想要抓住明月一般,但卻隻是比劃了兩下便放了下來,“我想幫他們,但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做到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此時蘇慕同學還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