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你可別再念叨了,著前前後後算下來我也打了這麽多年了,還能沒點數?”熟悉的人影出現在了眼前,但始終隔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

“這倭賊來勢洶洶, 你怎麽能如此掉以輕心?”

“哎喲我的好夫人, 你啊就放心吧, 和煦兒一同在家中等我的好消息便是了, 我賀朗鎮守磐城也不是這一兩日了,對這倭賊也算是和手心手背一樣熟悉,更何況對方隻有區區三萬人,而這城內我軍可是十萬人之眾, 有何可懼?”

“這……”

“等我得勝歸來,皇上必然又會賜封嘉獎,到時候啊,那神策大將之名還不是手到擒來。”賀朗得意洋洋地說道, 眼前之戰他幾乎看不到任何會敗的可能。

“都讓你莫要如此忘形了, 怎麽還是如此模樣?”

“夫人, 這可真不是我自滿, 你都不知曉,幾月前我回京述職時,那魏太傅拐著彎兒問我對於皇上立嫡之事如何看待。”

“你如何回答?”

“我能如何回答,自然是皇上說誰是太子我便認誰了。”

“可這魏太傅……”

“煦兒?怎麽過來了?”

“來來來煦兒,你給爹評評理,爹是不是所向無敵的大將軍?”

“你莫要帶壞了煦兒,煦兒別像你爹一樣, 天天沒個正經, 天天把自己英勇掛在嘴上, 也不知道被人聽去了害不害臊呢。”

“夫人——”

言猶在耳,就在賀景煦想要努力地撥開眼前的場景之時,周圍卻是突然暗了下來,再也看不清那兩個朝自己伸著手的人影,就在他環顧四周之時,鋪天蓋地而來的哭嚎聲卻是震得他耳膜一陣陣生疼,血色的火光隨即亮了起來,有什麽人在拽著他往外走。

“放開我。”他知道自己該回去。

但身邊的人在絮絮叨叨地說道:“公子你別為難我了,夫人可是散盡家財才換來了你一條命,囑咐了小的一定要把你送到安定侯那,你以後就好好跟著他,安定侯是個難得的好人,也對將軍欣賞有加……”

“可惜了。”

隨後是蘇儀的聲音,雖然同為征戰四方的將領,他的聲音與自己的父親卻是全然不同,溫和儒雅,更像是讀書人的模樣。

“景煦……這名字怕是不能用了。”

“墨書,你跟著我回去罷,我的家中也有兩個與你一般大的孩兒,你便和他們呆在一處,在我這裏你可安心,不會有人來帶你走的。”

墨書墨書,於過往,化墨為書,於當下,莫書,莫記,莫念。

賀景煦在那時便已經隨著賀家的覆滅而一同葬於塵土,留下的墨書,隻是個已經不能言語了的侯府小侍衛。

柳瀟然推門進來之時,蘇慕正對著在夢中依舊掙紮得厲害的墨書束手無策的模樣,他輕手輕腳地把醒酒的湯藥遞給了蘇慕。

“多謝。”蘇慕接過後小聲地道了謝,隨即便極為小心翼翼地給人喂起湯藥來。

他本就對這些事格外有耐心,在福利院之時便是最懂得照顧別人的那一個,因此絲毫沒有露出厭煩的神色,眸間皆是關切之意。

柳瀟然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此時若是其餘人以侯爺之尊在這裏親自照顧別人,他一定都會覺得很是違和,但隻有蘇慕如此,他絲毫不覺得意外。

蘇慕永遠都如同暖陽一般,對所有人都是一貫的和煦,在他的身上永遠看不到三六九等的待人準則,與自己一視同仁地不信任所有人正好完全相反,他似乎是一視同仁地對所有人展現著善意。

他並未發覺,自己看向蘇慕的眼底已經滿是柔軟之色。

“剛剛蔣玉在門外,問我墨書的情況。”

蘇慕的動作一頓,隨即有些猶豫地抬起眼看了眼柳瀟然。

“現在是不是還是別讓墨書見到蔣玉的好?”他歎了口氣,看向了臉色蒼白的墨書,後者緊緊地抓著胸前的被褥,全身都在微微地發著抖,“昨日見了一麵便如此了,這要是再刺激到了他,怕不是連我們都不一定能把墨書找的回來。”

“左右高將軍會與我們一同回京,日後還有再見的機會,如今還是先讓墨書好好休息罷。”

柳瀟然微微點了點頭,蔣玉還是頗為畏懼他,因此並未過多詢問,得了答案之後便離開了,想來若是他與蘇慕一同在此,蔣玉應當也不會再前來了。

“這都是遇上什麽事兒了……”蘇慕一麵歎著氣,一麵熟練地用已經被沾濕得能擠出水來的帕子替墨書又拭去了眼淚,“都說有淚不輕彈,能哭成這樣,是有多難過。”

他記憶中自己唯一一次嚎啕大哭,也就是在看著警察把蒙著白布的施慶瀾裝進袋子裏推出來的時候,至親離開時的痛楚實在太過苦澀,以至於如此他隻是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也不禁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悲傷的情緒果然是容易傳染的。

墨書醒來的時候,頭還在一陣陣抽搐地發疼,他在夢中回憶了太多壓在心底的最不願回憶起的事情,因此此時恍若隔世,還未完全從迷惘中抽身,眼前便多出了一碗熱騰騰的粥。

陸靈玨聞著香味垂涎已久,但眼下得了柳瀟然的命令,也隻能遞給了墨書。

見對方似乎遲遲沒有反應,他好心地提醒道:“空腹喝酒很傷身的,你家侯爺說了,到時候會不舒服的,所以趕緊把這粥喝了,已經不是很燙了,吹吹就能吃。”

墨書這才意識到自己昨天因為一時難掩情緒,在一家小酒館裏喝了個天昏地暗,此後便是數不盡的噩夢在眼前不斷輪回,再記不得之後發生了什麽。

自己是怎麽回來的?

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墨書懵懵懂懂地伸手接過了碗,但卻沒有什麽其他動作,隻是垂著眼發著呆。

“昨天是喻之把你帶回來的,他可是走了好幾個時辰才找到的你。”陸靈玨這嘴就不舍得閑下來,手上得了空便開始念叨起來,“可從沒聽說過哪家小侯爺還能像喻之這麽好的,你也是,若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可以叫上我們嘛,一起喝酒也比一個人喝酒好多了,你這要是有什麽心懷不軌的人趁機把你給拐走了可怎麽辦?這望江城可是剛出了那麽大的案子呢。”

墨書抬起眼怔怔地看向了陸靈玨。

他想起了些許,自己似乎是被人一路背著回來的,隻是他沒想到,是蘇慕把自己找了回來。

從前他為了報答蘇儀,一直跟在蘇慕的身旁,在蘇儀身死之後,他對蘇慕的悲傷有著自心底而生的共鳴,因此更覺得自己需要好好保護他,但對方畢竟是安定侯府世子,是未來的侯爺,因此他也總會刻意地保持著一些距離,蘇慕自從蘇儀離世之後便更為不愛言語,兩人雖為主仆,卻是一天到頭也沒有多少交流。

而在環彩閣那一案之後,他幾乎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本該是他的職責,他卻因為受人設計而使得蘇慕差點身死,好在此後蘇慕死而複生,讓他得以覺得自己還有回報的機會。

但也是自從那之後,蘇慕似乎與以往不一樣了許多,從前他雖然也沒有居高臨下的傲氣,但終究骨子裏是生來尊貴的侯爺,也不會與其餘人有過多的交涉,但現下的蘇慕會與自己一起說笑,會拉著他一同用飯,會照顧他所想,更像是……

在對待一位普通的友人。

啪嗒。

陸靈玨滔滔不絕的話又被打斷了,他有些惶恐。

因為墨書的眼淚一滴滴地落進了粥裏,而且似乎沒有停下來的趨勢。

“不是,怎麽了?”他手忙腳亂起來,趕緊湊過去問道,“別哭呀,被看見了一會我們大人就該訓我了。”

事實證明,陸靈玨的烏鴉嘴還是頗為好使的,話音還沒落下呢,蘇慕和柳瀟然已經走了進來。

“墨書醒了?”蘇慕鬆了口氣,但剛靠近,就看到墨書紅著眼看著自己,頓時愣在了原地,“這是怎麽了?”

陸靈玨立刻自覺地讓到了一旁,順便替自己辯解了一句:“不是我幹的。”

還沒等蘇慕走近,墨書就掀開了被子,單膝跪了下去。

“別跪,快起來快起來。”蘇慕趕緊伸手把人拽了起來,他實在是不習慣別人跪自己這一點,雖然封建迷信要不得,但萬一呢,萬一一會折壽了,這不虧大了。

他哭笑不得地安慰道:“沒事就好,其他的之後再說。”

此時站在門外的蔣玉聞言也終於放下了心,他看見蘇慕帶著墨書回來的時候,本還以為發生了什麽不可挽回的事,好在平安無事,而聽著裏麵的動靜,又想到蘇慕和柳瀟然的身份,他突然萌生了一種將一切都明說的想法。

蘇慕能夠如此對待墨書,就說明他的心性是難得一見的良善,而景煦既然在安定侯府的庇佑之下活了下來,就說明此事必然是蘇儀授意,他是景煦的救命恩人,也為賀家留下了最後一點血脈。

更為重要的是,自己已經苦苦掙紮了這許多年,終究還是被攔在了權利和貴族的隔閡之外,即便他很想靠自己的力量完成這件事,卻也不得不承認,或許窮盡一生,自己都已經輸給了那群無形之中操控局勢的人。

在權力之下,他不過是螻蟻。

因此在約定的時間,在看到蘇慕的身影之時,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朝人跪了下去。

蘇慕懵逼的同時,心中更為無奈。

好家夥,短短一個時辰裏,折了兩回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叮叮,即將進入最後一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