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諸多事宜還需要收尾, 雖然柳瀟然並非江州城的官員,但他素來不是個能對百姓疾苦不聞不問的人,加之寧王親臨,需要處理的事情便更多, 因此幾乎沒有什麽空下來的時間。

自從蘇慕的手臂傷著了之後, 白芷是一點事兒都不讓他沾了, 即便他已經反複申訴自己如今除了左手臂還不能輕易動之外已經沒什麽不適的地方。

阮青過了兩日也算稍微平靜了些, 也肯見人了,白芷也不著急開導這個小女孩,隻是給了她一堆醫書讓她慢慢去琢磨,蘇慕正巧也閑了下來, 便幹脆跑來和阮青作伴,多掌握點醫學知識總不是什麽壞事。

兩人一人一本書,可以在庭院裏從天亮坐到天黑。

蘇慕一開始是想挑起些話題的,但無奈自己怎麽說, 阮青都甚是惜字如金, 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多說, 與此前想見時的模樣算得上是天差地別。

蘇慕也知曉這事也急不來, 因此也沒有強求,從來也不主動提起阮文平的話茬,兩人坐在那裏大半的時間都在各自默默地看書。

轉機發生在一個尋常午後,蘇慕那日看得出神,忘了自個兒的左手如今還是不能動的狀態,大剌剌地抬起左手就想去端茶盞,抬起的一瞬間牽扯到了傷口, 猝不及防的疼痛讓他“嘶”了一聲。

好不容易緩過神來, 他換了隻手剛想去拿杯子, 一抬眼就看見阮青正直直地盯著自己。

“怎麽了?”看阮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蘇慕斂起了麵上的痛色,溫聲問道。

阮青猶豫了許久,眸中的神色閃爍不定,最終還是低下了頭,輕輕地說了句:“那天,多謝你護著我。”

她一直都知道,當時如果沒有蘇慕,那麽自己可能喪命當場,不是被人活活打死,便是被那個憤怒的人用柴刀砍死,她知道自己該好好地和蘇慕道一聲謝。

可是她卻又不可避免地會想到,也是蘇慕親手把自己的父親送進了江州的牢獄。

這句話似乎耗光了她這些天攢下來的全部勇氣,蘇慕恍惚了一瞬後,便看見阮青低著頭,眼淚一滴滴地落在她揪緊衣擺的手背上。

“阮姑娘……”蘇慕站起身,有些束手無策。

“我知道都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告訴你們那些事情,是我把我爹送進了死牢,是我害得我們家身敗名裂,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像是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於有了發泄口,阮青突然放聲大哭了起來。

蘇慕聞言心中更是酸澀。

阮青不過隻有十三歲,十三歲而已。

若不是她,或許自己還不能如此之快地揪出阮文平,不能將疫病的相關情況告知杜涵,江州的百姓或許會因為這幾天的延遲而有更多人喪命。

她本該是這座城的小英雄,卻落了個家破人散,人人喊打的下場。

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隻能輕輕半蹲下身,伸手輕輕拍了拍阮青的肩膀,一遍遍地告訴她:“不是你的錯,這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東躲西藏的這幾日,阮青遇到的人或是對她冷言冷語,或是拳腳相向,已經許久沒有人如此溫柔地對待過自己。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蘇慕,張嘴想要說點什麽,卻是在下一秒哭得更為大聲。

哭聲在寂靜的後院裏顯得尤為突出,柳瀟然本是回來取些東西,聞聲腳步一頓,隨即也往後院而來。

剛走進去,就看見蘇慕正單膝跪在地上不斷安慰著阮青。

他微微皺了皺眉,走得更近了些。

他的腳步聲很輕,以至於蘇慕原本還沒發現來了人,等到想要起身時,因為左手不便扶著桌子,又因為膝蓋在地上杵了許久,狠狠地踉蹌了一下,被人一把扶住時,他才發現柳瀟然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後。

“柳少卿?”他先是詫異了一瞬,就著柳瀟然的力站穩後,後者很是幹脆地把他按回了凳子上。

“路過。”柳瀟然淡淡地回答道。

阮青看見柳瀟然的時候便愣住了,這是自從那次在自家醫館門口打過照麵後,她第一次見到柳瀟然。

柳瀟然與蘇慕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蘇慕即便不開口說話,也會讓人覺得如同冬日暖陽,而眼前的白衣之人,則是硬生生地將人拉回了凜冽風雪之中。

“阮姑娘。”柳瀟然依舊是同樣的語氣開口,雖然對方還是個小姑娘,但他還是如同對待旁人一般行了禮。

阮青似乎已經忘了該怎麽反應,蘇慕見狀也能猜到,這多半是被柳瀟然身上生人勿近的氣息給嚇到了,也有些哭笑不得。

其實這位柳大人明明是個耐心又仔細的大好人啊。

他輕輕咳了一聲來提醒阮青回神,小姑娘懵懂地看了眼蘇慕後,才抹了把眼淚,啞著嗓音站起身:“大人。”

這時柳瀟然才微微側身問蘇慕:“怎麽了?”

蘇慕正想著怎麽開口解釋阮青突然哭起來的這件事,阮青就自己抬起了頭,哭了那麽久,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大人,我想……我想見一見我爹。”她的聲音很輕,依舊帶著七八分的猶豫。

柳瀟然怔了一瞬,微微側目便看見蘇慕的眼中也滿是意外。

“可以。”他點點頭,“隻要你準備好了,我隨時都可以帶你去見他一麵。”

雖然如今江州府衙還未審理阮文平此事,但招致了如此大的禍患,他的結局已經注定,即便因為是受人蒙蔽而可以酌情從寬,想必也是終身都不能回江州了。

阮青雖然涉世未深,卻也能預感到這或許是自己和父親的最後見麵的機會。

如今她依舊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自己的父親,但她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催促著她:去見父親一麵。

阮文平是重犯,關押他的地方在府衙牢獄的最深處,陰冷潮濕的氛圍讓蘇慕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柳瀟然的腳步隨之一頓,轉過身看了過來。

他本來是沒想讓蘇慕一起跟過來的,一來是蘇慕的身體本就還沒養好,還需要以靜養為主,二來也是地牢內光線昏暗,路麵上還很是坎坷,要是磕著左手崩開了傷口也不是鬧著玩的。

但蘇慕表示了自己無論如何都想陪著阮青一起過來,而且對於柳瀟然質疑自己是否能夠保護好自己的行為表示了強烈抗議。

他怎麽說也是個獨立自主的成年人了,總不能連十三歲的阮青都不如。

最後柳瀟然勉為其難地妥協了,但走在地牢內,他的注意力時時刻刻都放在走在身後的蘇慕身上,一有風吹草動就會回頭看一眼。

以至於蘇慕從走進地牢開始連呼吸都忍不住放輕了三分,但空氣中彌漫著腐爛的氣息,他收著氣反而嗆到了自己。

麵對柳瀟然的目光,蘇慕下意識地想把自己的咳嗽聲憋回去,卻不想越是努力越是咳嗽得厲害。

……

不是的你聽我解釋!

蘇慕咳嗽得狠了,眼睛中都帶了些生理性淚水,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柳瀟然搖了搖頭,那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他在說自己沒事。

柳瀟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很想歎氣。

他無奈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別急。”

蘇慕這頓咳嗽到頭了,阮文平的牢房也就到了。

阮青又瑟縮了一下,在往前走一步,她就能見到這幾日都出現在自己夢裏的自己最親的親人了。

但是自己出賣了他,才讓他如今身陷囹圄。

阮青還是害怕。

蘇慕見狀輕輕搖了搖頭,走到了阮青的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小聲地說道:“別怕,去吧,我們都在這裏,你也該相信你的爹爹對嗎?”

他的手上微微用了勁,阮青便被他推出去了半步,這半步最終還是給了她開口的勇氣。

“爹……”

阮文平背對著房門坐著,這裏的牢房除了燭光之外,沒有其餘的光源,但阮青還是能一眼認出了自己父親的背影。

佝僂著的身影微微一顫,隨即轉過身來,阮文平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見到朝思暮想的父親,阮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隨即撲到了門前,阮文平也是沒有片刻停留地跨步到了門口。

隔著房門,他不能把自己最心疼的女兒摟在懷裏,隻能緊緊攥著阮青的手流淚。

柳瀟然微微一示意,一旁的獄卒便上前打開了門。

開門的一瞬間,兩人便緊緊地摟在了一起。

阮文平此刻已經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能不斷地喊著女兒的名字,阮青更是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她曾經害怕父親見到她會生氣會責怪她,到這時她才意識到,父親還是原來那個最疼愛自己的父親。

蘇慕看著也覺得眼眶發熱,來到這裏諸事繁雜,以至於他已經很久都沒有時間去細細懷念那個將自己撫養長大,永遠都笑著迎他回家的小老頭了。

柳瀟然見蘇慕如此,微微一思索便想到了或許也是想起了自己的親人,而想到蘇慕的父親蘇儀,一樁被他遺忘在角落的往事也漸漸地浮上了心頭。

遺憾漸漸漫上了心間。

他輕輕歎了口氣。

柳瀟然沒有那麽好的共情能力,即便他也是從小就失去了父親,但或許是白芷將他保護得太好,又或許是那時他還不明白死究竟是什麽,因此他雖然偶爾會想起父親曾經帶自己讀書寫字的日子,但也因為時間的衝刷而消失在了腦海深處。

如今他幾乎已經快要記不清柳念的模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柳大人和小侯爺父親的往事下一大章裏應該就會寫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