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馬燈的前半輩子——也有可能是一輩子走完,蘇沐感受到了一陣失重感,隨即四肢的知覺回歸,五感也逐漸恢複。

他再次睜開了眼睛。

不出所料的,身邊又是圍了黑壓壓的一圈人,而坐在自己床邊正抹著眼淚的,是位看上去保養得極好的中年女性,發髻上壓著的華貴發飾足以說明她的身份地位,但因為眉目柔和,眼角微紅,看上去並無架子,讓人平白生出幾分親近感來。

“喻之……喻之?”

婦人應當是看見自己醒了,眼眶又一紅,眼角也泛起了淚,輕聲喚著一個名字。

蘇沐迅速反應了過來,婦人所說的這個名字,怕不是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名字。

但如今他判斷不出自己是個什麽狀況,隻能繼續躺著,含糊地應了一聲。

看來自己還真是遇上了超自然現象,死後穿越到了一個不知道什麽時代的地方。

他忍著不適飛速思考起來,為了防止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被發現端倪,他有必要先搞清楚現在自身的狀況究竟是什麽。

隻是現在麵前的很有可能是這個身體的親娘,自己無論什麽反應或許都很難瞞得過她……

既然如此——

蘇沐眼睛一閉,幹脆又裝起了死。

這下周圍再度**起來,婦人聲音顫抖地讓在一旁等候的大夫趕緊上前。

“大夫麻煩再看看,他剛才分明睜開眼了,怎麽又……”

“夫人莫急——老夫這就來。”

手腕上傳來清晰的觸感,蘇沐下意識地抖了一抖,不多久,大夫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侯爺的脈象看上去已經沒有性命之危,隻是此傷畢竟傷及根本,如今身體虛弱,體力不支也屬正常現象,隻需要好好將養一段時日,應當就能無虞。”

大夫顫顫巍巍地伸手抹了把汗,前幾日自己誤診,說這位安定侯家的嫡長子小侯爺已經身亡,卻沒想隻過了幾個時辰,這位早就沒有脈搏的小侯爺竟然又有了氣息。

好在安定侯夫人並未因此責罰,這也讓他頗為過意不去,如今探脈也格外小心些。

說來也是怪哉,這小侯爺胸口的傷貫穿心口,無疑是致命的,卻在短短幾日裏迅速恢複了起來,如今更是已經開始結痂,實在是……

孫大夫捋了把自己的胡須,又感歎了聲。

怪哉。

蘇沐猜到了自己如今必定是個醫學奇跡,這會他正努力放緩放輕自己的呼吸,好讓自己看上去真像個重傷未愈的病人。

婦人緊接著開口:“此後要勞煩孫大夫多費心了。”

孫大夫趕緊作了一揖,惶恐地回答道:“夫人客氣了,這都是老夫分內之事。”

送走了大夫,安定侯夫人屏退了其餘下人,孤身一人坐在了正在努力裝死的蘇沐邊上,伸手輕輕摸了摸蘇沐的臉。

蘇沐下意識得又想抖,好在他及時地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手心,生生地忍住了。

“喻之……”

耳邊傳來了婦人放輕的抽泣聲,蘇沐的心中頓時不是滋味起來。

這夫人一定是極愛自己的這個孩子的。

蘇沐的手攥得更緊,他自打出生起便沒有父母,自然也從來沒有人如此溫柔地摸過自己的臉,如今乍然借了別人的身體回魂,竟也沾了光體驗了一回。

他生出了三分羨慕,餘下的七分皆是遺憾。

隻可惜,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怕是真的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婦人在旁邊坐了許久,直到被兩個丫鬟好說歹說給勸了回去,蘇沐才微微放鬆了些緊繃的身體,而兩個小丫頭送走了女主人,也都鬆散起來,在蘇沐的床前席地坐了下來。

“小侯爺這番可真是大難不死啊……”名叫阿環的小丫鬟小聲地開了口。

聽到小侯爺三個字的蘇沐頓時精神起來,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一旁的對話。

“可不是嘛,前兩天我可是親眼瞧著孫大夫說小侯爺連脈搏都不跳了呢,卻沒想到過了兩個時辰,小侯爺就又活了回來。”阿瑩附和道,“還好是沒事,不然夫人可要傷心死了。”

“也不知道小侯爺這次是遇上什麽事了,竟然是大理寺的人將小侯爺送回來的,而且——”阿環突然頓了頓,似乎是在確認沒什麽人會走進來,隨後又壓低了幾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聽說啊……聽前幾日在門口守著的王二說的,說大理寺的那位活閻王親自帶著小侯爺回來的,而且麵目不善。”

“現在他們都猜,小侯爺是攤上什麽事兒了。”阿環說完,後知後覺地補了一句,“不過我們這小侯爺吧,平日裏雖然沉默寡言,卻也是個溫和的性子,我是想不出他能攤上什麽事兒的。”

阿瑩聽完,先是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歎,隨即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大了些,又趕緊小小聲地說道:“不會吧,小侯爺能遇上什麽事兒驚動他啊……而且要是被……咳咳盯上,那還得了?”

“可不是嘛,好在這幾日大理寺倒也沒什麽動靜。”

“不過那位大人雖然聽著好像很凶,但是我前些日子看他抄南國公府的時候看了眼,長得可是真好看哇,和那些畫上的人一樣好看!”

“真的嗎!我也好想看一看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機會遇上。”

“萬一——我是說萬一,小侯爺真的出了什麽事,你還怕沒機會見到人嗎?”

“呸呸呸,這話是能胡說的嗎!小侯爺平平安安最重要!”

兩人的閑話聊完了,蘇沐心裏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大理寺!大理寺是什麽地方啊!那可是最高司法機關!”他在內心無聲地抓狂起來,“你是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才能驚動大理寺啊……”

蘇沐欲哭無淚,若是這具身體此前當真是做過了什麽事,那豈不是自己就要成可憐的替罪羊了?這要是不小心落個斬刑,那豈不是比竇娥還冤?

他的腦海裏迅速劃過了無數描述古代嚴苛刑罰的文章,隻覺得手腳冰涼。

斬刑還算利落,這要是碰上什麽割鼻子挖耳朵的,那倒還真不如當時在水裏就讓他死了算了。

怕歸怕,如今的他除了安靜地在**躺屍,也沒什麽其他辦法,隻能先拖上個幾天看看情況了,說不定再過幾日,大理寺就忘了自己這茬也未可知啊。

蘇沐如此盼望道。

但這個拖延大計很快就進行不下去了,原因無他——餓了。

自從他醒了之後,嘴裏灌進來的除了藥還是藥,他的意誌力花在了咽下苦藥的時候盡量不皺眉上,遇上鋪天蓋地而來的饑餓感的時候,他潰敗得一塌糊塗。

於是在第二日的傍晚,這位安定侯府的小侯爺睜開了眼睛。

秦安和——也就是小侯爺的母親,看到自個兒寶貝醒了自然是喜上眉梢,廚房裏的粥為著他不知道何時醒過來而一直備著,以至於蘇慕還沒開口說些什麽,清粥已經端了上來。

被迫提前醒來的蘇沐提心吊膽地靠在床板上喝著粥,一堆人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著,時刻準備著在小侯爺手一抖的時候及時地接下喂飯的活。

他隻能努力地盯著自己的粥看,一口一口極其機械地吞咽,順便思考一會吃完了該如何應對。

總不能一直裝睡下去。

他慢慢地咀嚼著,先梳理出了幾個關鍵的信息。

首先,毫無疑問,自己的這具身體是這安定侯府上金枝玉葉的小侯爺,叫做喻之。

其次,現在身旁坐著的這位是安定侯府的女主人,也就是自己的娘親。

小侯爺在別人嘴裏是個沉默寡言,但性格並不惡劣的人,雖然不喜與人親近,卻也從不招惹別人,獨來獨往的時間居多,以至於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蘇沐陡然間覺得壓力大了起來。

他不是個惹人厭的話癆,但也不是個內向的人,一張嘴能說會道都是有目共睹的,曾經在十六歲的時候有過以一己之力把差點誤入傳銷組織的大爺大媽忽悠回來的壯舉,這讓他突然要變成個沉默寡言的人,實在有些困難。

看著蘇沐的表情逐漸凝重,一旁的秦安和還以為是清粥不和胃口,溫聲開口道:“喻之莫要挑嘴,這大夫說了,你如今剛剛醒來,隻能吃這些清淡小粥,等你身體好了,貪嘴娘也不會攔著你。”

蘇沐這會兒還想著如何瞞天過海呢,聽到這溫和的聲音,好不容易按捺下去的愧疚感又蠢蠢欲動起來。

欺騙一個母親實在是——太殘忍了。

他垂著頭,低低地應了一聲,看上去倒真多了幾分孤僻的模樣。

一碗粥也終歸有見底的時候,他將舉著的碗遞出去的時候,還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夫人的眼睛,對著那雙盛滿溫柔關切的眼眸,蘇沐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喻之如今覺得怎麽樣?”

“我……我很好,就是容易覺得困。至於傷口……已經不疼了,應當是沒什麽大礙了。”

一張口,剛剛準備的那些腹稿通通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沒考慮什麽人設,單純地就想讓麵前的這個婦人不要擔心。

蘇沐自然知道這些話或許還欠妥當,但他也不後悔,靜靜地等著麵前之人的下文。

沒讓他等太久,一隻手輕輕握住了他緊攥被子的手背,“沒事了就好……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

為什麽叫小侯爺,因為蘇慕剛到弱冠,大家都還沒改口,嫡長子叫小侯爺嘛(古代好像可能大概也許沒有這個設定但是現在大家似乎都這麽叫確實蠻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