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似乎無孔不入。

即便蘇沐已經張大了嘴試圖呼吸,可伴隨窒息而來的痛苦沒有減輕絲毫。就在他的意識被徹底抽離的時候,因為痛苦而宕機的大腦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白色或淡紅色蕈形泡沫……淡紅色屍斑……全身血液不凝固……內髒淤血……”

條件反射地,他想到了這些本來刻在書本上的術語。

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別人解剖的標本。

這是蘇沐的最後一個念頭。

劇烈的耳鳴逐漸消失,他的意識也歸於混沌。

等到意識再度回歸,他試圖想要睜開眼,卻發現眼皮沉得厲害,隻能默默地攢了會力氣,才勉強掀開了一條縫。

但還沒等他分辨清楚周圍的狀況,一聲極為嘹亮的呼喊就把他砸了個措手不及。

“阿瑩!你看到了嗎,小侯爺是不是醒了?”

蘇沐艱難地轉動著自己昏昏沉沉的腦子,試圖理解剛剛那句話的意思。

謝邀,腦子要炸了。

腦殼裏仿佛多了個石頭,一晃就疼得厲害,視線模糊,即便睜開了一條縫,也根本看不清外界狀況。

他隻能又閉上了眼睛。

再一次睜眼情況好了些許,剛剛在身邊說話的人似乎也終於意識到了大吵大鬧不利於人蘇醒,都開始放輕聲音說話。

“快去告訴夫人,小侯爺醒啦。”

“哎這就去這就去。”

“阿七快去把大夫請過來看看!”

“還有墨書,愣著做什麽快去把廚房裏熬著藥端來…”

嘈雜的環境讓蘇沐頗為不適應,入耳皆是陌生的聲音,而目光所及的陌生環境同樣讓本就還不太靈光的他更為迷惑。

金絲紅線點綴的層層帳幔,看上去價值不菲,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該出現在自己家的。

蘇沐艱難地把目光聚焦在離自己最近的少女身上,她看上去倒是和自己一般的同齡人,頭上簡單地挽了兩個圓環髻,兩個小辮子從後穿過,垂在身前,身著一身碧綠色的衣裳。

他隱隱約約地覺得大事不妙。

雖然小姑娘看上去一臉關切絕非作假,可這身裝扮出現在二十一世紀的病床前還是有點——

蘇沐想起來了,這不是在病床前。

市內應該沒有哪家醫院用的是純木做的病床,而且沒有任何的醫療器材。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自己醒的方式不太對?

意識再度昏沉起來,蘇沐掙紮了兩下,還是陷入了昏睡之中。

這一睡下,倒是走馬觀花地看完了自己的前十九年的人生。

他是個從小沒爹沒媽在福利院長大的可憐孩子,好在十三歲那年被好心的施慶瀾撿了回去,勉強有了個能遮風擋雨的家。

施慶瀾當年五十有五,剛從一線法醫的位置上退下來,早年間因為工作嚇人,嚇退了一堆相親的對象,打光棍了半輩子。本來工作忙碌腳不沾地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但乍然回歸隻需要遛鳥散步的生活,就覺得乏味起來。

索性溜達去了福利院,挑了個自個兒看得最順眼的娃回來。

蘇沐站在一堆孩子裏顯得格外出眾,一來眉清目秀白白淨淨,二來笑得實在開心,連帶著還留著一兩絲若有所失的施慶瀾都跟著笑了起來。

他樂嗬嗬地和負責人打商量。

“這小子我看著合眼緣。”

跟著施慶瀾回到家的蘇沐還有些許的拘謹和惴惴不安,他從有記憶開始就生活在福利院裏,和一群年齡不一的小夥伴共享臥室,餐廳乃至衛生間,如今一下子隻需要麵對一個已經頭發花白又圓滾滾的小老頭,頗為不適應。

雖然來之前他已經和小老頭見了兩三次麵,知道眼前這個人曾經是個警察,是個頂和藹的大好人。

能被人接回家是福利院裏的孩子們最盼望的事情,他雖然對此沒那麽渴望,卻也懂事地沒有回絕。因為他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對自己的喜愛。

施慶瀾倒不是第一次麵對小孩,他平日裏一有空就去自家姐姐那裏逗小孫子,這會也是很自來熟地幫蘇沐又提東西又整理起來。

蘇沐也沒幹坐著等,跟在他後麵小心地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他在福利院裏就是個經常照顧其他小朋友的人,收拾起自己的東西來也是幹淨利落。施慶瀾看著更是樂滋滋,這小孩不僅麵上長得利落,做事也是個利落的。

他動著手,嘴上也沒閑著,跟著外甥練出來的動畫片也是信手拈來,小孩可最喜歡這些,而蘇沐也不是個慣為安靜性格的,一來二去的爺倆就把話匣子給打開了,收拾完就大手牽小手地出去下館子了。

蘇沐也是從這個時候第一次知道,這個看著和藹的小老頭,是個曾經鼎鼎有名的法醫。

兩年後,他還見過公安局專門提著錦旗上門請施慶瀾出山坐鎮的場麵,可小老頭在這件事上尤為堅持,即便對方說盡了好話,他也是笑著搖搖頭,取下了鼻梁上歪著的眼鏡,另一隻手點了點在一旁安靜坐著看電視的蘇沐。

“我有那麽個小朋友在家裏,舍不得再累著自己了。”

蘇沐當時剛考上市重點高中,是最無憂無慮的一個暑假,這會雖然眼鏡盯著屏幕,耳朵卻豎得尖尖地聽著動靜。

這兩年施慶瀾沒少給自己講當年的光輝事跡,可他也感覺得出,施慶瀾是真的累了。

工作強度大是一回事,麵對歇斯底裏的家屬又是另一回事。法醫的手術刀是他們的飯碗,也是死者們最後的慰藉。有些時候報告上的一個字,或許就能決定很多人的一輩子。

聽到施慶瀾因為自己才沒答應,他終究沒按住心思,微微地往邊上看了眼,施慶瀾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背挺得筆直,笑得無可奈何。

蘇沐覺得,施慶瀾沒說真話。

再後來,就是三年後臨近高考的前幾天,因為距離遠而住校的蘇沐拍了好幾輪的門都沒等到給自己開門的人,想著小老頭可能是又出去和人下棋了的他從書包裏摸出了鑰匙。

打開門後,他看見小老頭握著手機倒在沙發上,身體冰涼僵直,另一隻手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

“心源性猝死。”

蘇沐跟著同樣頭發花白的姑姑,聽著姑姑的嚎啕大哭,攥著鑒定報告,眼淚打著轉了許久,還是落了下來。

上一次貪玩回家晚了,因為怕黑哭了個天昏地暗,施慶瀾摸著他的腦袋笑了半宿,還和他約定了男子漢就不能哭。

隻是這之後但凡他回家晚了,小老頭都會溜溜達達地走到小區的門口,等著自家小朋友回來。

這下,蘇沐還真就沒再哭過。

可是現在那個小老頭再也回不來了,蘇沐覺得轟隆的一聲過後,天都塌了。

回家後的蘇沐沒能待多久,就被樓下等著帶他回家的姑姑給帶走了,說是年紀太小還不能一個人住,便把他連人帶床地帶回了自己家。

他還沒來得及傷感,就需要快速地融入一個新的家庭。

在那之後每一個周末,他都會先回一趟原來的家,打掃幹淨積累的灰塵,翻一翻施慶瀾的筆記,看一看曾經的那些合影。

頭兩次還會哭得眼睛通紅,到後來,他已經能夠不聲不響地在這裏待上一整天了。

施慶瀾留下的東西多數都是些法醫相關的書籍,整理的筆記也是當年的案件裏的一些有意思的點,這讓正處於高三的蘇沐非常果斷地走上了同樣的這條路。

錄取通知書到的那一天,他帶著小老頭最愛的燒酒往他墓前一坐,晃了晃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帶了點小自豪地說道。

“叔,我現在可是你直係學弟了。”

“你可別覺得我是因為你才學這個的,我是覺得,法醫對著的都是死者,不用處理醫患關係,多安全啊,你是不知道,這最近醫鬧的新聞可太多了些——”

“不過你也放心,我不會就做個碌碌無為的人的,你寫在筆記最前麵的那句話,我可都記著呢。”

死去的人或許已經無法知道真相,但活著的人們永遠需要真相。

但沒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能夠穿上那身警服,就因為在回家路上遇到了個想自殺的倒黴蛋掉進了水裏。

當然從結果上來看,自己可能才是那個倒黴蛋。

他在看到有人想要跳橋的時候,身體的本能促使他衝了上去拉住那個人。

卻沒想到跳下去的那個人竟然比自己還害怕,滿眼的驚恐,嘴裏的話也逐漸不成句段。

歸納一下意思大概是——救——命——

好家夥你這麽怕死你還跳?

蘇沐覺得自己的腦門充血,手臂因為巨大的拉力逐漸麻木,卡在欄杆上的上半身也逐漸晃動了起來,好在周圍終於有人發現了異常,就在他發現有人朝自己狂奔過來的時候,上半身最終沒能承受住,他倆手拉手地掉進了河裏。

蘇沐是會遊泳的,但剛剛拽人拽得手疼,從高處落下又直直砸進了水裏,他勉強地動了動胳膊和腿想要向上撲棱,卻很是力不從心。

最終很不幸地沉入了水裏。

是哦。

他突然冷靜地思考道。

我好像應該大概或許也許已經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語文課時間到!“蕈”怎麽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