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人擠人的盛景很快就因為女主人的離開而消散,又因為蘇沐已經醒了,便隻留下了幾個平日裏就伺候小侯爺的人留在門外侯著。

蘇沐落了個清淨,剛剛所有人都顧忌著他剛醒,也都沒問些什麽複雜的,靠各種語氣詞也就能湊合應對過去了,如今既然有了機會,他便想去書桌上找點線索。

躺在**的時候他就發現,南邊窗戶下有張四四方方的木桌,上麵摞了不少書,指不定有哪些是原主留下的筆記,能給他提供點頭緒,起碼搞清楚自己究竟叫什麽。

沒想剛從**挪下來,站到地上就是一陣腿軟,即便他已經迅速做出了反應,身子向後一傾,坐到了床邊,卻還是發出了不小的聲音,驚動了門外的幾個人。

這幾日蘇沐已經基本上摸清了這群下人們的名字,也能基本上對上臉了,隻是因為通常是眯著眼睛打量,麵貌還是沒能看清,但從衣服上判斷,先打開門衝進來的人是這位小侯爺的貼身護衛,叫做墨書的。

緊接著阿環阿瑩兩人也跟在後麵探出了腦袋,看到墨書已經先一步衝到床前,也就沒再動作了。

阿環踮著腳說道:“小侯爺可是要取什麽東西?告給墨書就好了!”

阿瑩沒說話,隻是跟著點了點頭。

蘇沐微微笑了笑,“無事,隻是躺的久了,起來看看。”

比起麵對親媽時的拘謹小心,對這群與自己同齡的人,蘇沐收起了三分筋骨,權當即便他們發現了自己的不對勁,也不應當跑去打小報告,畢竟對著一個母親說你兒子好像不對勁這種事,聽起來還是很欠揍的。

而門口的阿環和阿瑩在聽到這些後,都是當場愣在了原地。

天知道她們已經多久沒見到小侯爺這般笑過了。

而當事人對此毫無自知,他正讓墨書扶著他去桌邊看看。

如今剛入秋,天氣正轉涼,兩個小丫頭發呆的那會,一陣風從後出來,吹得兩人縮了縮脖頸,趕緊把門給關嚴實了。

“好險,可不能讓小侯爺被凍著了。”阿環靠著門坐了下來,“好不容易才有點精神呢。”

“可不是嘛。”阿瑩也挨著她坐下,“你看見剛剛小侯爺的那個——那個笑了嗎?”

“自然是看見了!”阿環拚命壓低了聲音,可還是露出了一兩點興奮,“嘿,我們小侯爺這一笑可真是……真是……”

她搖頭晃腦地想了半天,總結道:“——百媚生!”

阿瑩被逗得直笑,伸手往阿環的身上推了把:“你可快別說了吧,這詞兒是這麽用的嘛?仔細被小侯爺聽見,把你打出府去。”

阿環也笑,兩人在外嘰嘰喳喳地鬧了好一會才停下來,最後勉強達成了共識。

她們家的小侯爺,長得是一頂一的好看!

而屋裏的蘇沐,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場麵中。

他本以為沒有聽過墨書說話,隻是因為墨書也和原主一般不愛說話,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的這個小護衛,竟然可能是個真啞巴。

就在他試探性地問:“我受傷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的時候,得到了一陣可疑的沉默,他本來確實沒指望能聽到答案,可還是忍不住停下了翻書的手,向後瞥了一眼。

墨書正垂著眼站著,緩緩地搖了搖頭。

搖完頭,還撲通一聲單腿跪了下來。

這把蘇沐嚇得不輕,無緣無故被跪那都是要折壽的,他伸手去拉墨書,得到的卻是頗有在地板上生根的不動如山。

他哭笑不得,隻能跟著蹲下身,還因為扯到了胸口的傷口而倒吸了一口氣。

蘇沐仔細打量起了墨書,墨書的五官精致,麵色白皙,一頭墨發在腦後高高束起,若非是別人告知,他其實更會覺得這是一個遊曆江湖的少俠而非一介家仆。隻是墨書從不說話,沉默得讓人經常忽略了他的存在——

蘇沐呆呆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墨書正用手指認真地在上麵寫著字。

他他他他居然是不會說話的嗎?

蘇沐膽戰心驚地辨別著墨書的一筆一劃,內心慶幸:“還好還好,剛剛沒把那句你怎麽不說話問出口。”

墨書寫字的速度很快,而且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自覺,蘇沐隻能跟著聚精會神地領會,想必原主和墨書交流的時候已經習慣了這種交流方式,所以練就了這種速度,而他隻能隱約分辨出信息的內容——

因為除了速度快之外,這個時代的文字比起簡體字的現代文字繁瑣許多,雖然很多都隻簡略了些許比劃,卻也讓蘇沐認得夠嗆。

這幾句話寫下來,也不知道是寫的人更累,還是看的人更累。

蘇沐忍住了自己去按壓太陽穴的衝動,把破碎的文字勉強拚成了一整句。

“當時,有人把你支走了?”

他的手在桌麵上輕輕扣了扣。

關於自己之前經曆的事,他除了能從傷口處看出是這人是下了死手以及用的武器多半是一把雙開刃的匕首之類的東西之外,其餘一無所知。他的傷口自他恢複意識以來雖然未能愈合,但恢複速度也是在他認知之上的,所以不過休養了兩三日,他就已經能夠下床走動幾步了。

這匕首自然是有人故意插進來的……那就是有人支開了近衛,又蓄意想要殺了小侯爺?

他突然輕鬆了起來,小侯爺被行刺一事非同小可,想必就是因此才驚動了大理寺罷。

當年可不是人人平等的法治社會,大理寺是最高司法機關,處理的自然不會是蠅頭小事,平民百姓的死活想必入不了他們的眼,出手來管自己的事也是在情理之中。

蘇沐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連翻本子都有底氣了許多,這些書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內容,隻不過蘇沐是個理科生,文學上造詣頗淺,既不知道是哪位大家的著作,也不曉得裏麵講了什麽,隻是草草地翻了翻,尋了些筆記看了看。

看書的人顯然很有耐心,在文字旁做了不少的注解,且字跡端正清爽,看著很是舒服,每一段的最後都寫了一個“慕”字。

“慕……”蘇沐喃喃道,他的名字竟然自己的相同,這要是姓氏一樣——不久,他就驗證了自己的想法,書冊的最下方壓著一遝信箋,似乎是曾經在外的安定侯寫給自己的兒子的,而最上麵的一封字跡潦草雜亂,與其餘的皆是不同。蘇沐拆開之後,便看到裏麵赫然寫著“昌平九年冬,安定侯蘇儀因遭奸賊陷害,被困陰山,斷糧三日不降,被突厥小可汗阿史那焱斬殺於陣前……”

蘇沐的指尖微涼,他雖猜到了安定侯必然是不在人世,卻沒想到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不禁歎了口氣。

將軍枯骨無人問,也不知如今享受著安平年歲的百姓們,又有多少還能記得埋骨雪地的安定侯呢?

他感慨了番,胡亂地收拾了下心情,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個小侯爺的名字,發音竟也是蘇沐,不可謂不巧。

“蘇慕……蘇慕……”他念了好幾遍名字,雖然讀音完全相同,卻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蘇沐”這個名字,是福利院裏的院長給他起的,想的是希望他在未來的日子裏,能從原來不幸的出身幹幹淨淨地脫身而出。雖然比劃簡單,卻也是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隻是現在,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從此就隻有蘇慕了。

蘇慕的眼神微黯,但也沒有過多地惆悵,從之前他就明白,他已經死在了原來的那個世界裏,陰差陽錯地來到這裏,或許也是上天給他的又一次機會。

學會和過去訣別,才能在這裏好好地活下去。

他摩挲著信箋,一封封地打開,看完之後,心中的感慨更甚。

蘇慕一直都是個容易共情的人,平日裏聽施慶瀾講些老套的悲情故事都能唏噓很久。如今看到的信箋裏字字句句都是蘇儀為人父對幼子的期盼和關懷,不禁從心底動容,他雖沒有父母,但這種最真摯樸素的感情,他也從很多人的身上都得到過,也很珍惜,隻是都不長久。

他想起了施慶瀾。

每年的信箋數量都在減少,可見前方戰事逐年嚴峻,直到最後一封從前線遞來的噩耗。

壓在最底下的那封信,筆跡是熟悉的清秀字體,蘇慕心念一動,隨即拆開了看。

那果然是一封再不可能有回應的信。

“年初,慕容將軍大破東突厥,突厥從此歸降,父親,海晏河清之日已到,你可看見了?”

他伸手輕輕觸碰了下紙頁上眼淚延開的墨痕,暗暗想著。

若是人真的有靈,那麽如今在底下,他們該見麵了。

即便蘇慕是一個從小受無神論熏陶的三好青年,如今有了自身經曆後,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人類無法觸及到的神秘境地。

等到他將桌子上的東西都過完一遍,便覺得自己坐得腿都有些麻了,好在剛一起身,一旁的墨書就伸手扶住了他,沒讓他再一個踉蹌跌回座位上。

剛剛自己好說歹說地把墨書從地上勸了起來,大抵是想讓他不要覺得這是他的錯,沒想到墨書也是個頗為固執的人,雖然從地上被蘇慕拔了起來,眼中卻還是滿滿的自責,讓蘇慕很是頭疼。

但後來忙著看各種東西,一時也沒能顧得上墨書,加上墨書不聲不響,以至於蘇慕直到被人扶住才意識到,剛剛房間裏還有一個人。

也不知道自己剛剛那傷春悲秋的模樣有沒有被看到?

蘇慕小心地打量著墨書的神色,確認沒什麽異常後鬆了口氣,挪到床邊又半躺了回去。

如今他對原主的身份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之後也能過得輕鬆些,隻是也不知道那想要捅死小侯爺的人抓到了沒,若是沒有,自己豈不是還身在無形的危險之中?

他皺了皺眉,目光遊移到了一旁站得筆直的墨書身上,墨書腰間配著一把通體黑色的劍,加上他身形敏捷,又是原主的近衛,旁人還需要支走了他才能對自己出手,想必十分可靠。

蘇慕安心了些許。

在侯府內養傷的這些天。應當是不需要自己操心什麽的。

就在他準備淺淺地體驗一下做侯爺的生活時,大理寺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