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風波像是說清楚了什麽, 又像是什麽都沒說清,柳洛弦的死雖然與柳瀟然無關,但是先前的那樁案件也算是徹底被死亡掩蓋住了真相,饒是篤定了聖上的旨意必然是保柳瀟然無事, 但也終究成了一個疙瘩。

那思思原本的目的當是怕柳洛弦說出什麽事來, 這才想著滅口, 既可以讓柳洛弦從此說不出話, 又可以將這盆髒水潑到柳瀟然的身上,偽裝成羞憤自盡的模樣,她卻是沒想到會如此之快便被人識破了,這才用了最極端的方法, 幹淨利落。

這樣忠心耿耿的死士,也不知道寧王的背後究竟還有多少。

燈火搖曳下,蘇慕小心地給柳瀟然的手上著藥,匕首造成的傷深可見骨, 足見當時情況的緊急, 這般的力度若是當真整個沒入柳洛弦的腹部, 怕是都不需要思思動手, 柳洛弦便活不到今日了。

柳洛弦對自己能夠狠下這樣的心腸,若真是在幫人做事,也實在是全心全意,可這樣的心意,得到的卻是那樣的下場。

這朝堂之上,多的是心狠的人。

雖然心裏頭思緒萬千,這種厭惡的感覺卻並沒有影響到蘇慕的動作, 他輕柔地將藥膏揉開抹勻, 隨後小心地吹著氣, 又一層層地將幹淨的繃帶繞了上去。

或許就是因為在這樣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地方,柳瀟然這樣的人,才更值得好好珍惜吧。

明明在這樣的環境中已經呆了許久,卻還是一如最初那般幹淨。

蘇慕輕輕捏了捏柳瀟然的指尖,對上柳瀟然的目光時很是理直氣壯:“在幫你按一按指尖的穴位,纏著繃帶,血流不順暢,活血的!”

這當然是胡扯,但是蘇慕篤定,柳瀟然是不會反駁自己的。

果然,對方什麽話都沒說,像是默認了這種胡鬧的動作,任憑蘇慕將他的指尖按了個遍。

最後蘇慕玩夠了,把柳瀟然的手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桌上,站起了身:“也該回去了,不然一會就該宵禁了,落了鎖,就得留宿大理寺了。”

“若不是言軒你不能離開,去你家過一晚倒是不錯。”

柳瀟然抬起了眼:“若是你想,何時來都可。”

“好,那便等聖上的旨意下來——唔,那你就得繼續埋首那些貪汙的爛攤子了,還是等到一切都結束吧。”蘇慕笑了笑,語氣卻很是輕快,“等到所有的所有都結束,我便可以日日都去你那兒蹭飯了!”

所有的一切。

走出門後,蘇慕的麵色也冷了下來,這場鬧劇似乎讓他堅定了某個本還在搖擺的信念。

當今朝堂之上早已亂成一團,而各方彈劾更是讓水患旱災的險情被擱置一旁,這些事情若不結束,這樣的混亂便會一直持續下去,而且……前幾日偶遇高煥,對方告知他,年前鎮守漠北的軍隊即將回朝,那大將軍徐燁便是寧王親信。

起兵造反,這是最壞的結局,如今不斷削弱寧王的勢力,而皇帝的身體又每況愈下,這似乎都在增添著這種可能的籌碼。

好像已經不容自己再猶豫拖遝下去了。

太子究竟如何或許不得而知,但是寧王一而再再而三陷害忠良,肆意輕賤他人性命卻是定數,這樣的人,絕不能成為這個國家的君主。

第二日,聽到門口通傳的聲音,季允澈的目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攤在他麵前的紙張上,一個“忍”字遒勁有力,似乎在彰顯著書寫之人的內心。

“侯爺可是想清楚了?”

“父親之仇,不可不報。”

兩個人各有心思,卻互不拆穿,維持著狂風驟雨前的最後平靜。

大理寺少卿柳瀟然被聖旨寬宥無罪的那一日,朝堂之上,安定侯蘇慕以一紙書信,老將之言控訴魏太傅唆使寧王緊閉城門,斷軍後路,致父親蘇儀戰死,此言一出,震驚朝野,皇帝震怒,命太子徹查此案。

當年人證皆被召回,真相具出。

皇帝下旨,削魏留太傅之位,交由三司會審。

證據究竟幾分真假,連蘇慕都未曾清楚,季允澈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妥當,要的無非是讓蘇慕以蘇儀之子的身份將這些事都展露在朝堂百官麵前而已。

一連幾日,蘇慕幾乎都留在宮中無法外出,安定侯蘇儀再度出現在所有人的麵前,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侯爺,此番必能為安定侯討回公道,這般心思歹毒殘害忠良之人,實在——留不得。”季允澈坐在蘇慕的對麵,神色溫和。

“是,多謝太子殿下。”蘇慕緩緩躬身。

他無法知曉這究竟會對寧王的勢力造成多大的衝擊,但他知道,這一步的跨出,已經注定了曆史的車轍該偏向哪裏。

魏太傅的倒台,使得許多本來受他所庇佑的人都失去了倚靠,越來越多的彈劾將那些人的所作所為都曝光得一幹二淨,朝堂之上徹底變了天。

而等到蘇慕終於回府的那一日,他實在覺得累極了。

宮裏的那幾日,紛爭太多,讓他都快忘了自己還在人間。

“小侯爺,您可回來了!”阿環和阿佩見到蘇慕的時候,激動得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安定侯身亡的內幕早已在外邊傳得沸沸揚揚,她們自然也已經知曉。

“小侯爺,我們……我們給您去端點心!”

“夫人在裏麵等著您呢!”

看到秦安和哭紅的眼睛時,蘇慕的防線也終於徹底崩塌,他似乎不想管自己做的事對後世究竟會有怎樣的影響了。

“娘。”他走到秦安和的麵前,輕輕地跪了下來,把臉靠到了秦安和的膝蓋上,“我回來了。”

秦安和也什麽話都沒說,她雖也有隱隱約約的預感,知曉蘇儀的死未必就是如此簡單,卻不想真相有朝一日真的會如此血淋淋地在她麵前揭開。

“喻之……”秦安和的手碰了碰蘇慕的臉,眼淚最終還是落了下來,從一開始沉默的落淚,到最後逐漸抑製不住的抽泣,“我們喻之,一定累了吧。”

蘇慕在秦安和的手心蹭了蹭,最終還是將眼裏的熱意壓了回去。

或許,原主也可以安心了吧。

從皇宮回到府裏,像是從冰冷無聲的曆史裏終於回歸到了現實,第二日蘇慕特意起得早,去從前自己最愛吃的那家餛飩鋪子裏等熱騰騰的餛飩。

現在朝上一團亂麻,本來自己不該這麽清閑的,實在是因為皇帝覺得這樣的真相殘忍,又覺得對不起蘇儀,這才硬塞給了蘇慕好幾天的安生日子,讓他散散心。

也算是有心了。

蘇慕剛坐下,就聽見隔壁桌的正在興致勃勃地討論什麽,朝堂之上的亂子,坊間雖然也有傳聞,卻最終還是一知半解,隻知道些皮毛而已,這樣乏味的事情自然讓人沒有多少興趣,不過說了幾嘴之後,這群人便開始討論起其他東西來。

“哎喲你們聽說了嗎,那大理寺少卿喲,還強搶自己的妹妹,害得人姑娘自盡了。”

蘇慕的眉頭一皺,頓時不淡定了。

這都是什麽屁話。

他將視線分了一半到那桌上,那圍著的幾個人說到這個倒是來了勁:“可不是嘛,昨日那姑娘下葬,那夫人可是嚎了一路喲,聽得人心裏頭都發毛。”

“現在可是半個京城都知曉這件事咯,那柳少卿我倒是也見過幾回,長得那叫一個白淨哦,卻沒想居然是這樣的人。”

“現在的官呐,哪兒有不壞的,你看這朝堂上如今的風風雨雨,不都是這群人給鬧的嘛。”

“你可小點聲吧,這萬一被哪位大人聽見,可不是鬧著玩的。”

“現在那群人一個個都焦頭爛額的,哪兒有時間在這來碗餛飩呐——”

又是一陣哄笑聲,於京城百姓而言,那些暗潮湧動不過隻是茶餘飯後的消遣,他們隻會覺得這把火終歸是不會燒到自己的身上,卻不曉得這朝上百官每一位,都與他們的生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這位大哥,你剛剛說的那樁柳少卿的案子,不是旁人陷害麽,怎麽倒成了柳少卿的不是了?”蘇慕強壓著心頭的煩躁,勉強緩和了臉色,站起身走到了那桌人的麵前。

“嘿喲,你懂什麽,那都是官話,官話知道麽?”那人見蘇慕一副閑散公子的打扮,便也沒忌諱,張口就來,“這裏頭啊,爛得很,告訴咱的話能信不?”

“就是啊,那姑娘的娘親哭的那一路我們可都是看見了,更何況那日還有人在門口,見著了有人大喊非禮,這還能有假?”鄰桌的人聽著有意思,便也開始幫腔。

“那官場的事啊,哪兒這麽簡單,小兄弟,你還是年輕咯。”

他們哄鬧起來,便也沒再管蘇慕的問話,自顧自地又開始說起些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傳聞,雖都是沒什麽根據的事情,卻都一樁樁被渲染得無比真實。

這是京城百姓最真實的麵貌。

蘇慕再清楚不過了,即使爭辯,即使告知他們自己便是當時的見證人,也已經改變不了什麽了。第二日,興許更加添油加醋的版本便會傳遍千家萬戶。

他隨手取了幾枚銅錢放在桌上,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